
【专栏作家】传家宝
艾中国牺牲在了朝鲜战场上甘岭战役的高地上,在清理收拾他的遗物时,在他的军用书包里,装着一个长条形的空空的干粮袋,一本《论持久战》的小册子,灰粗布做的干粮袋已经是补了又补缝了又缝,小册子《论持久战》已被弹片割裂的不成书形,还有一把口琴,口琴只剩下低音部分能吹出音了。艾中国牺牲的时候已经三十四岁,是连队的政治指导员。这三件东西伴随他度过了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后来又带着它们到了朝鲜战场。战后,部队负责人派人把这几件遗物送到了艾中国的家里。这些遗物成了艾家的传家宝。艾中国的父亲艾江山去世前,把这三样宝贝传给了艾中国的儿子艾庆斌。艾庆斌无比的珍重。后来省军事展览馆展播艾中国的事迹,征用了艾家这三件传家宝。工作人员送回来的时候,跟艾庆斌说:“这三件烈士的遗物,已经做了防腐处理,可以永远的传下去的。”于是,在艾家,艾中国的这三件遗物便成了艾家家庭爱国主义传统教育的教具教材。在艾家人的眼里,艾中国的这三件遗物,比金子贵重,是无价之宝,那是任何的物质财富都比不了的。
一九六八年初夏,艾庆斌响应祖国号召,到农村去到边疆去,屯垦戍边建设祖国。他把这三件传家宝带到了边疆带到了生产建设兵团的生产连队。连队领导征用了这三件传家宝,用这最具实际意义的教具教材,对连队指战员进行阶级教育,进行爱国主义教育。兵团战士个个斗志昂扬,爱国主义士气倍增。
艾庆斌回城了,进了钢铁厂。他又把父亲的传家宝带进了工厂。厂领导征用了艾家的传家宝,对全厂工人进行爱国主义教育。看着这补了又补缝了又缝的干粮袋,看着这被弹片割裂的不成书形的《论持久战》,看着这把锈迹斑斑不能发出全音的口琴,工人们仿佛一下子冲上了抗日战争的战场,冲上了解放战争的战场,冲向了抗美援朝的前线。艾中国就在工人们中间,用口琴吹奏着解放军进行曲:“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脚踏着祖国的大地,背负着民族的希望……”
艾庆斌有了家庭有了妻子儿子。儿子上小学的前一天晚上,艾庆斌让儿子艾国看着爷爷的三件遗物,给儿子讲着抗日战争,讲着解放战争,讲着抗美援朝,讲着爷爷艾中国的英勇事迹。儿子很爱听,时不时的咬咬牙,那是对日本帝国主义,对国民党反动派,对美帝国主义的憎恨,时而露出微笑,那是对爷爷的英雄事迹感到自豪……
一九八九年初秋,儿子上初中了。一天早晨,儿子艾国跟艾庆斌说:“爸爸,学校让交钱,每人一块钱听课费。”
“学费不是都交了吗?”艾庆斌问道:“还交什么听课费啊?”
“法制教育。”艾国说:“明天下午,学校请区法院一个法官给我们学校学生讲法制课,每个学生交一元钱。校长说是给那个女法官的劳务费。”
“天啊!”艾庆斌懵然了:“法官给学生宣传法制,怎么还收什么劳务费?这叫什么事啊。”
说是说,艾庆斌还是给艾国拿了一元钱。
艾庆斌想:“应该给中学生进行爱国主义传统教育。雷锋曾当过辅导员。我应该像雷锋一样,主动的到各中学去宣传传统的爱国主义教育,带着父亲的遗物,带着艾家的传家宝,去义务宣传爱国主义,宣传保卫和平……”转天上午,他来到了儿子所在学校,津海市河源中学。他直接找到了校长,把来意讲了出来。四十五岁的校长郑德义笑道:“实在对不起,学生们学习重要,抽不出时间来让你讲嘛爱国主义教育的。没时间听你讲嘛保卫和平的。至于说你父亲的遗物,那说明不了嘛问题的,诺大的中国,没人稀罕你们家的什么传家宝的。你请回吧。”
艾庆斌带着传家宝,一下子走了三十一所中学,校长们的话大同小异,通通的回绝了艾庆斌的要求。艾庆斌不气馁,又走了十几所小学,得了,一样的被吃了闭门羹。校长主任们都说:“这都嘛时代了,你还拿着几件破烂宣讲嘛爱国主义传统,你这不是找乐吗,快回家去吧,别找麻烦了,没人听你那一套了。别说你想搞嘛义务宣传,就是你给我们多少钱,我们也是不能安排的,快别找乐了,那么大岁数,干点嘛不好啊?扯这个淡干嘛,快走走走——”
艾庆斌伤心啊。不久,儿子又跟他要听课费,要交五元钱,说从外地请来一位讲交通法规的,讲两个小时,要两千元的劳务费呢。艾庆斌给了儿子五元钱。转天,他又走进了河源中学,跟校长要求:“就让我义务给学生们讲一堂传统的爱国主义教育课吧,我用我父亲的遗物……”
“你快打住!”校长连推带搡的把齐庆斌撵出了办公室——
“这到底是为什么啊?”艾庆斌真是伤心透顶了,花大钱请人来上什么法制课交通法规课,我这不要一分钱,给学生们讲讲传统的爱国主义,怎么就不行了呢?艾庆斌看着父亲的遗物。不禁潸然泪下了。
退休了。不少老年人为了打发时光,都到老年大学,交上昂贵的学费,学什么画画啊,打太极啊,唱歌啊,书法啊等等。于是艾庆斌又萌动了想法,干脆,带着父亲的遗物,到老年大学,跟老年朋友一块忆忆旧,给老年朋友们谈谈爱国主义的意义,谈谈热爱和平珍惜和平生活的意义。艾庆斌找到了老年大学校长,刚一开口,还没等他把父亲的遗物亮出来。校长劳锡前忙摆手说道:“你快快打住,这里没你的阵地。你呀,闲的实在无聊,你就到公园,给花草树木讲讲你的啥传统吧,我还有事,没工夫了,你快走吧,你的精神有毛病了吧,我建议你赶紧去西郊安定医院好好地检查检查吧。”
得了。艾庆斌被老年大学校长看成是精神病了。这是招谁惹谁了啊?
回到家里老伴劝他说:“也是的,咱爹的三件遗物,那是咱们家的传家宝,人家是不认的。这往后啊,你就不要再拿出去,要做嘛爱国主义宣传教育了。没人听咱们这一套了,满脑子的个顶个的都是钱钱钱了,都钻进钱眼里了,嘛爱国主义啊?都忘到脑后去了。”
“那就听你的。”艾庆斌心里很不是个滋味,勉强的说:“不管怎么样,咱爹留下的遗物,咱们家是要世世代代传下去的,那就是咱们家的传家宝啊。等咱们旅游一回来,咱们搞个仪式,把这传家宝正式传给咱们的儿子……”
艾庆斌刘玉华老两口都七十岁了。他们的身体还都很硬朗。二零一六年七月八日早六点跟着个旅游团,他们这就要去东北长白山旅游了。儿子艾国儿媳妇姜丽云很孝顺的,把他们送上了大巴车。车就要开了,刘玉华嘱咐说:“丽云啊,你给我们看好家啊,还有啊,雇个小时工,把屋子好好给我们收拾收拾。”姜丽华答应道:“妈妈爸爸,你们就放心吧,等你们回来,一进家门,你们就会满意的,保证收拾得干干净净的。”
大巴车开走了。姜丽云跟丈夫回家了。他们家住在和睦里小区,艾庆斌刘玉华家住在松园里小区。虽然都在北河区,可距离咋说也得有十好几里地。姜丽云跟丈夫艾国回到家里,吃完了早饭,这就要上班了。艾国在钢铁厂当技术员,姜丽云在兴华小学当老师。他们的女儿艾晶晶读高三,老早的就去学校了。在小区大门口,艾国骑在了自行车上,嘱咐道:“赶紧给家政服务公司打个电话,叫一个负责任的小时工,把爸妈的家里好好给收拾收拾。咱爸咱妈年岁大了,登不了高了,不能再擦玻璃了,太危险了。”
“记住了。”姜丽云说:“你放心吧。我不打电话,我要亲自去一趟家政公司。”她说着也骑上了自行车,上班了。姜丽云上完了两节课后,便跟主任请了假,骑车赶到了北河区家政服务中心。刚登记完了,负责人就派工了。小时工叫华丽清,三十七岁,刚从毛条厂下岗不久。看上去很是忠厚。姜丽云带着华丽清,骑了半个多小时的车程,到了公婆的家里。这是一个六十平米的大独单,一室一厅一厨一厕一阳台。姜丽云领着华丽清,在房间里转了一圈,指点着:“该擦的擦擦,该扫的扫扫,用不着的旧衣服坏家具什么的,全部扔掉。”
华丽清一一答应着。原本姜丽云上午就没课了,她本打算着跟小时工一道收拾卫生的,好起到个监督作用。从厨房做起,还不到十分钟,姜丽云的手机就响起了来了,是教务主任樊欣俊打来的,赶紧接听:“樊主任,嘛事啊?”樊主任很着急的说:“你班一个叫李贵君的女生突然肚子疼,一二零来了,已经把她送进了儿童医院。你赶紧的去医院,另外立即通知家长。快去吧。”姜丽云没法监督小时工了。她嘱咐了一遍,便下了二楼,出了小区,打了一辆车就去儿童医院了。
华丽清很认真很仔细很卖力的给艾庆斌家清理着房屋。厨房弄干净了,厕所冲刷的干净了,房屋玻璃擦的亮亮的了。开始整理大厅了,也没什么,就是把电视机上的灰尘,掸掸,把沙发座椅擦擦。还有茶几洗吧洗吧,也就完活了。最后整理老人的卧室,华丽清一看,也挺干净整洁的。她把地给拖了拖,擦了擦。很干净了,嘿,华丽清看见紧靠北墙的一张大写字桌上,台式电脑屏幕的左面,放着一堆东西,她一样一样的拿起来看着,哎呀,这一个破破烂烂的长袋子,这一把锈迹斑斑的烂口琴,这小本书烧成啥样了?没模样了啊。这老两口也真是的,这样的脏烂东西还摆在写字桌上,快扔掉得了。华丽清没再多想,卷吧卷吧就扔进了厕所里的垃圾篓。行了,垃圾篓里本来就没有垃圾的,她折腾着又把那三件东西倒进了一个挺大的白色塑料袋里,拎着就下了二楼,扔进了小区住户公用的垃圾箱。华丽清哪里知道,她犯了天大的错误,她把烈士艾中国的遗物,艾家的传家宝当做垃圾给扔掉了。华丽清给姜丽云打手机,告诉姜丽云她公婆家里的卫生已经做完了,请她速速过来验收,算账结工钱。
姜丽云快十一点的时候赶回到了公婆家里,看了看厨房,瞅了瞅厕所,瞧了瞧大厅,又走进公婆的卧室,左右上下的这么一看,说道:“你做活真利索。三个小时三百元钱,再给你奖金一百元,给您——”姜丽云抽出四张一百元面值的人民币递到了华丽清的手上。华丽清很高兴的离开了。姜丽云锁好了公婆家的门,就回学校了。
四天后的下午两点四十九分,艾庆斌刘玉华回到了自己的家。一进家门,好啊,窗明几净的,亮亮堂堂。艾庆斌放下行囊,便走进卧室,查看写字桌,天啊,传家宝不见了。“玉华啊,不得了了,传家宝不见了。”艾庆斌喊着嚷着:“这是怎么搞的啊?怎么就都不见了啊?”刘玉华正要喝口水,刚端起茶杯,就听见了老伴的喊叫,她撂下茶杯,走进了卧室,打眼往桌子上一看,可不是,三件传家宝都不翼而飞了。刘玉华急着说:“一准是儿媳妇雇的小时工给收拾起来了,是放在哪儿了,还是当废物给扔了,快打手机给丽云。”
艾庆斌赶紧的拿出手机跟儿媳妇通了电话:“丽云,写字桌上的传家宝,你放哪儿了?”
“爸爸,我没动啊。”姜丽云说:“爸爸,您不要着急,我问问那个小时工,我想,一定是那个小时工做卫生的时候,给放到别处了。您先放下手机,我这就给那个小时工打电话。”姜丽云拨通了华丽清的手机,问道:“华丽清,我问问你,你在给我婆婆家做卫生的时候,卧室写字桌上面放着的三样东西,有一个干粮袋,一本残缺的小册子,一把锈迹斑斑的口琴,你放在哪儿了?”华丽清笑道:“大姐啊,那几样破烂,让我给扔进垃圾箱了——”
“天啊!”姜丽云急了:“你怎么可以这样?那是我爷爷的遗物,是我们艾家的传家宝啊,你你你,你怎么可以随随便便的就给扔了呢?请你立刻到我婆婆家,我马上也过去,这可不是小事的,赶紧的啊,你来把情况说明一下。”
华丽清特别的不高兴,非常的不愿意,她心思,嘛传家宝啊,什么玩意啊,能值几个大子啊?小题大做,也忒抠门了,我才不去呢。华丽清正往家里赶路,她骑着自行车,心里很堵填慌,扔了几件破烂,至于吗?她决定,坚决不去姜丽云婆婆家。
艾庆斌刘玉华老两口在家里翻腾起来了,可哪儿的找着。四点钟的时候,姜丽云赶到了婆婆家,说:“爸爸妈妈,都不要翻腾了,咱们的传家宝,让那个小时工华丽清给当做破烂儿扔进垃圾箱了。”
“啊?天啊。”艾庆斌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脸色发紫,不一会,又变白了,老人家晕过去了。“爸爸!爸爸——”“艾国他爸!艾国他爸啊——”姜丽云刘玉华喊叫着。
还好还好啊,艾庆斌是一时气迷昏厥,十来分钟的光景,终于醒过来了。
姜丽云麻溜的倒了一杯温水,端给了艾庆斌。艾庆斌咕嘟咕嘟就把水喝了下去,长叹了一口气“唉——”随后站起来,放下水杯,说:“赶紧下楼,翻垃圾箱,找啊——”
姜丽云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显示,已经四点二十了,这个华丽清怎么还没来啊。她又给华丽清打手机,接通了,华丽清横道:“你干嘛啊,扔了几件垃圾,还没完没了了啊?我给不少大户人家清扫卫生,别说是像你婆婆家那破烂东西了,就是半旧的彩电冰箱,人家都扔掉了。别啰嗦了,我就是不去,爱咋咋地!”华丽清撂了。
姜丽云很无奈了,不再给华丽清打手机。艾庆斌催促着:“都跟我下楼,翻垃圾箱去。”
这个小区,每栋楼前都设置了固定的立式的水泥箱式的垃圾箱,一头一个。清洁人员每七天清理一次。万幸,真是万幸啊,在西头的垃圾箱里,艾庆斌终于找到了自家的传家宝,由于被装在了一个塑料袋里,三样遗物都没受到污染。找到了传家宝,艾庆斌高兴了,捧着父亲的三件遗物,乐的个老泪纵横了。“艾家的传家宝啊,不能丢啊,不能丢的!”
当天晚上八点钟,艾庆斌在自家里召开了家庭会议。正式宣布,把传家宝传给儿子艾国。艾国爷爷的遗物已被郑重的放在了一个四四方方的玻璃钢里,艾国双手捧着,把传家宝接回到了家里。
一晃,艾晶晶考进了津海大学。开学不久,津海大学要搞国防教育。艾晶晶跟校长讲了祖爷爷艾中国的事迹,讲了家里的传家宝的事情。校长甄国锋高兴地笑道:“我们要请你爷爷艾庆斌,带着你们家的传家宝,来给咱们学校的国防教育,上第一课。”
艾庆斌激动不已,在九月里的一个天高气爽的上午,他给津海大学的师生上了国防教育的第一课。听完了艾中国的英雄事迹,目睹着艾家的传家宝,艾中国的三件遗物,师生们仿佛冲在了抗日的战场,冲在了解放战争的战场,冲在了抗美援朝的前线。师生们仿佛听着艾中国正用口琴吹奏着军歌:“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脚踏着祖国的大地,背负着民族的期望……”
艾庆斌又一次高兴地激动地老泪纵横了。艾家的传家宝啊,绝不仅仅是艾庆斌一家人的,爱国主义传统教育,应该是我们整个中华民族的,应该是我们祖国的国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