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冰心】父与子(小说)
一、
茂盛的迎春编结成无数的花环,在陵园的百十个坟头上堆叠着,缠绕着,仿佛隐藏着一群健俊的舞者,飒飒风起,要腾举起一片花涛。
陵园没有围墙,山坡上恣肆着松柏的汪洋。
守园老人的头发、胡子、眉毛已经花白,身骨清瘦,双目炯炯,神采奕奕。他立在一尊和他的身材差不多高的墓碑前,用尽可能大的嗓门庄严地讲着,间或举起手臂,做出瞄准扫射的姿势,引起一片清朗的笑声。
师生们显然已不只一次听他的故事了,不少人有点心不在焉,尤其是站在队伍后面大一点的学生,开始了闲聊的躁动。
老人的故事终于讲完,就有一位年轻的教师站到队伍前,慷慨激昂地动员宣誓。于是,一片稚嫩的拳头竖起在空中,齐刷刷的喊声震天动地。
猎猎红旗在陵园里撒开。学生们清扫着墓石上的积尘,叽叽喳喳地说笑着,有人试图拉开密密匝匝的藤蔓,闯到墓地深处去。但迎春盘根错节,缠缠绕绕,一张大网般严严密密将整个墓地罩住了。
老人陪着几个年轻教师在陵园的外围慢慢踱着,间或在某个墓碑前伫立一阵儿,向他们讲述着不知已向多少人讲过了的战斗故事……
二、
一所石墙小屋,固执地孤零零横亘在陵园前的大路边。
一辆红色轿车在狗的吠声里徐徐停下。狗不停地对着小车狂吠。开车的人故意按了几声喇叭,狗叫得更厉害了,间或对着陵园的方向用异样的调子吠唤。
“去,去!你这只狗,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前窗探出的大脑袋冲着在沙地上跳跃奋扑的狗嚷着,却不敢下车。
老人清癯的身影从陵园那边闪出来,及时喝止了狗。狗向他奔过去,亲热地咬咬他的衣襟,摇头摆尾地讷讷表示着歉意。
客人下了车,摇晃着矮胖的身架向老人迎过去。“父亲!”他矜持地叫了一声。
老人很快走过来了,高兴得合不拢嘴。见只有儿子一个人,就问:“司机呢?——又是你自己开车回来了!这上山的路曲曲弯弯的,我可真不放心你!”
“不要紧,我开车可以的。”儿子小心地打量着父亲,递给他一支雪茄,自己也点了一支。老人却把烟夹在了耳后,依旧抽他的烟袋。
父亲慈和地打量着儿子,问:“工作上的事很多吧?你的身体,能吃得消吗?看你的头发,比上次回来又稀了!”
儿子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谢光了的头顶:“我身体很好的,父亲!您怎么样?”
“我身子骨硬朗着呢。”父亲乐观地说。“再赚它三年五年,我看没问题。”望着儿子,“你媳妇小兰和俺孙女爱红呢?咋不让她们一块回来?”
“她们碰巧都有事,脱不开身。”儿子的目光在低矮的机瓦小屋上游移着。南面山墙上是一间更小的石棉瓦棚,那是厨房。
老人浓浓地喷出一口烟,说:“永红在外国还好吧?这个孙子,不知啥时候还能再回来一次。”
儿子宽慰道:“他在国外生活得很好,谈了一个加拿大的女孩,快结婚了。”
老人皱纹四布的脸上闪亮了一下,不高兴地说:“外国真的就比咱们好么?当初真不该让他去留学!瞧,又找了个洋媳妇,结婚肯定也在外国了。”
“那肯定的,父亲!”儿子也有点伤感地说。
“走,到屋里坐吧,外面凉。”父亲让着儿子。“你在家又不多停吧?”
“是的,父亲。清明节那天有事没回来。我想到母亲的坟上看看,咱们现在就去吧?”儿子明显没有进屋去坐的意思。
父亲同意了。儿子小心搀着父亲的胳膊,一边聊着话,一边向陵园下边的坡谷走去。
路过陵园,儿子被铺天盖地黄艳艳的迎春吸引了,情不自禁地伫足观望。父亲又向儿子讲起了这里埋藏的故事。这些故事,儿子从小到大已不知听过多少遍了,但父亲讲起来总是津津有味,没完没了。他特意和儿子在几座坟头前站了一阵儿,讲的依然是儿子耳熟能祥的故事。儿子的情绪还是受到了感染,因为这些故事、这些长眠的人都和他有着关联,他们中的两位还为他献出了生命。
母亲的坟地到了。只是一座孤零零的荒冢,淹没在茂盛的丛莽间。
儿子悲凉地说:“妈的坟该添添土了,坟头都快看不到了。”
父亲淡然道:“等我三几年不在了,和你妈葬在一起,你就好好起个坟吧。”
点起了一堆纸钱,慢慢在清风中燃尽了。父亲抽着烟,不无严肃地望着儿子肥胖的身子笨拙地跪下去磕头,感慨地摇了摇头。关于母亲的话题,父亲自然也讲过很多了。但这个话题总有点沉重,他们后来已很少谈及。儿子从来没有见过母亲,他不记事时她已经不在了。
从坟地回来,儿子从车上搬下三四个纸箱,对父亲说:“我给您带回来一些进口的水果和食品,还有一箱茅台,两条中华烟。”
父亲阻拦不住,儿子已经分两次把箱子抱进屋了。
“这些烟我吸不顺,酒我现在也少喝了,带回来这么多,我哪里用得了呢。还有,你得给这县里的头头儿们说说,以后不要总是来看我了,送的东西太多太多,我都分给山下的老乡们了。酒我更喝不完,这不,逢年过节,我都让葛连长、杨指导员、赵排长、刘班长们喝了。嘿,你不知道啊,就是你小时候经常抱你的那个赵排长,酒量特别大,高梁酒他能喝二斤呢。那么多的战士我都叫不出名字,就都给他们敬一小蛊……”
儿子迷惑地听着,拧起了眉头。
老人的三间小屋简陋不堪。儿子背着手在屋里走了一圈,摸了摸被褥,还掀开面缸看了看,神情变得越来越凝重。父亲为儿子倒了开水。那是儿子随身带着的杯子,乌油油的闪着寒光,放在小桌上,就像一枚微型炮弹。
“父亲,跟我走吧,您不能在这里住下去了!”儿子郑重地恳求道。“外人不知底细,对我们的议论很多呢。”
父亲扫了一眼儿子,目光不自觉地转向陵园的方向。“我发过誓的,不能走,死也不能走!”口气再坚定不过。
儿子知道这次尝试又失败了,咬紧了嘴唇,从鼻孔里吐出一口气。“那我给您找个保姆吧。”
父亲又摇了摇头:“不要,不要,我自己还能行。”
儿子知道无论如何是拗不过父亲了,就叹口气说:“那好吧,父亲,我该走了。您多保重!我会让地方上多关照的。”
“在家吃了午饭不行吗?”
“不行,事情很多的。”儿子抓起了那个笨重的茶杯。
车在屋前调了个头,儿子的胖脸盘在窗口上探出了一下,重重地按了声喇叭,就离开了。
父亲举起了手,向小车喊了一声:“娃子,把官当好啊!”
车冲下坡头不见了。父亲怔怔地站了很久。狗迷惑地绕着他的腿蹭了一圈。
三、
夜已深了。风在陵园的松柏间呼啸,仿佛战斗打响,枪声大作,号角齐鸣。
老人在暗淡的油灯下洗了脚,安祥地抽着旱烟,倾听着外面寒风的口技,神情为之陶醉。他习惯了。这总能让他坠入难忘的回忆。往常,这时候他早就上床睡觉了。
狗吠叫起来,汽车的引擎声越来越近,一道光芒穿过门窗透进来。几乎在打开门的同时,客人已来到门口。是他的儿子。
“我就要睡觉呢。”父亲深感意外。“还有别人吗?”
“就我一个,父亲!”儿子显得神色匆张。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不安地望着父亲。
“快进屋吧,外面冷。”父亲说。
儿子勉强在椅子上坐下,匆匆地点燃了一支烟。父亲不安地打量着他。
“父亲,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我恐怕要出事了!”不等父亲开口,儿子就说,但他的口气相当镇静。
父亲的烟杆停顿在口边,烟袋抖动着。他不慌不忙地蹲坐在凳子上。
“我路过这里和您告个别,父亲!时间很紧,我得走了。”儿子忧郁地说。
父亲怔怔地盯着儿子,仿佛不认识了似的。半天才从喉咙深处说出了一句:“要蹲监吗?”
“非常严重!”儿子垂下了前顶秃光的脑袋。
父亲久久没有说话,苦苦地抽着烟。风在吼叫,陵园里枪声大作,激战正鼾。油灯跳起一朵烟花。
“你准备去哪儿呢?”父亲磕掉烟灰,平静地问。
“到加拿大吧,您孙子正好也在那里嘛。手续我都办好了,明早的飞机。”
父亲点了点头,又问:“和你媳妇说声了吗?”
“没有。”儿子遗憾地说,“这事眼前不能让她知道,会坏事的。再说,我们的关系,也不象表面上那么好。父亲,我对不住您,更对不起我早死的妈妈!”
儿子扑通跪了下去。风突然间停了。陵园里的战斗结束了。那里本来就是一片血与火的战场。
“我不能再耽搁了,父亲!”儿子把一个重重的纸袋放在桌上。“这是一点心意,父亲,别让外人知道,您将就着用吧。”说罢,站起身。
父亲的泪渗出来了。默默走进卧室,摸索了一阵,竟是端出了两大杯酒。
“来,咱父子俩最后干一杯。”父亲老泪纵横,自将手里的一杯吞了。
儿子迷茫地望着父亲,也流出了泪。父亲痛苦地向他摇了摇手。儿子抓起了杯子,猛地喝干了。“再见了,父亲,您多保重!”
“一路走好,儿子!”父亲无力地踉跄到门口。
四、
大雪覆盖了整个山谷。一起车毁人亡的交通事故在全市传播得沸沸扬扬,报纸上的公开报道是:市委书记酒后驾车。
太阳升起在陵园上空的时候,一辆黑色轿车在守园老人的小屋前停下。从车上缓缓走下一位衣着考究、满头银发的老者,持着一根镀漆的竹杖。司机和一位年轻的男士下车陪伴着他。
守园老人从小屋里迎出来,拉着持杖老人的手激动地说:“老政委,我知道你会来的!”说了这句,头却埋下了。
“老乡哥,你身体还好么?”来访的老者深情地望着对方问。“我一直想让你到北京去转转,可你就是不答应。让你离开这里你也不同意,你这一生就埋在这里了!”
“我是个老百姓,还是在乡下好。我离不开这里,离不开他们啊。”
两位老人不约而同举目望向陵园。松柏傲岸地挺立着,像一群荷枪实弹、威风凛凛的战士。
“走,老乡哥,咱俩到陵园那边走走,让我和老战友们说说话。”他用目光示意随从的人留步。
两位老人慢慢在墓碑间踱着,看着碑石上已经模糊起来的文字,轻声交谈着。
“老政委,我对不起您……”刚失去儿子不久的守园老人找了个机会突然说。“他死了!”
“我已经知道了。”老政委心情沉重地说。
“可您不知道,是我……我不得不把他干掉了!”
“你把他干掉了?!”老政委手里的竹杖掉在了地上,惊疑地望着对方。
看园老人沉重地点了点头。“他学坏了,他要逃到国外去!老政委,您一小把他托付给我,我没有把他带好,我对不起您啊。解放了,您应该把他带走才对,不应该让他跟着我这个单身汉啊。”
“他应该永远是你的儿子!”老政委说,“是你在最艰苦的时候把他收下了,不然的话,他早就没命了。你为了他和我这些死去的战友,付出的太多了,我咋忍心要回他呢。”
“可你不应该暗地里照顾他,让他当这么大的官啊!”
老政委沉默了,长久说不出话来。
“我真想不到会是这么一个结局啊。”
他们已走到了陵园的边缘。下面是草木森森的坡谷,松柏一直延伸到那里。老政委指着坡谷下一个土堆问道:“那个坟头怎么孤零零地摆在那儿呢?”
守园老人向他指的方向望过去,禁不住苦笑了一声说:“那是个空坟。我为了让孩子相信他有个妈,就在那里堆了个假坟。”
老政委的神色变得更严肃了,随口说了一句:“你还真想得出!”
要离开陵园的时候,两位老人又一次回头依依伫足。偌大的墓地被葱茏的迎春渲染成绿色的汪洋,藤蔓上正酝酿着成串的花苞,仿佛一声召唤,就将腾涌起新的花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