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老站讲台几十年，五十岁冒头时登上了校工会主席的宝座，自此百十号人的教职工都称他“刘老”，继而，学生也尊称“刘老”。刘老总是以微笑相报，并回敬“你好”二字，其实刘老师并不乐意人称他“老”，他暗想，“老”了就意味着离死期不远了。“刘老”前“刘老”后称呼得他有点木然。别人称呼惯了，他也慢慢耳顺了。
　　 工会主席按说是个闲职，可刘老却总是显得很忙，全校教职工的探生问死、婚嫁寿喜无不经手办理，先告示、后收礼、再送礼，然后请客、催客，不有半点差错，他总认为不能使东家有半点为难。此外，甚至教职工有家庭矛盾他都要出面调解，虽说清官难断家务事，他却耐心劝说解释，非要把你调解得破涕为笑不可，他常想，若有大点经济支派权就尽人意了。到位的工作深得领导和全体教职工的好评，“先进工会工作者”的奖证有一大摞。
　　 精明人也有糊涂时，手机骤响是一个国际长途：“叔，今天是您满六十大寿，祝您健康、寿比南山、福如东海。”他想从美国打来的电话不容易，应讲句英语才好，一时慌了神把“thankyou”忘记了，只得说句老家方言“感谢感谢”。接了这个电话他顿悟，今天还是自己的生日，本来男贺进，去年进六十生日出差不在家，儿女们回来赴了个空，今年其实老伴、儿女们都商量好，说是回来祝寿，只是不先告诉刘老到时给他一个惊喜。
　　 又是手机在嗡：“中午十二点，请二老到沁园春大酒店二层宴席厅相聚，定来不误”。天啊，这是校长打来的电话，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好吧，去就去。老伴知道也难捉摸，只得听寿星老子的。
　　 俗言，见官莫上前，做官莫退后，属实。十二点整好大一层宴席厅摆上十几桌，座位已无虚席。
　　 校长致词：“今天是我校工会主席刘老退休的送别会……”“刘老、刘老”别人喊了多年了，都是相见称呼语而已，今天在这正式场合领导公开称谓“刘老”还是首次，刘老想。宴会场上掌声雷动，“还要告诉大家”校长稍停，“今天也是刘老六十大寿，我们祝他老退休愉快、健康、幸福、高寿。”又是一阵雷鸣。“全体起立举杯，喜喝寿酒，表祝心愿”。校长带头举杯。
　　 厅外又是一阵鞭炮声响，学校团委、学生会干部，抬着一块大匾涌了进来。“健康、幸福、高寿”。看着这场面，刘老激动异常，他感到这是给他人生画上了一个圆满的漂亮的句号。几个金字格外耀眼，全场又是一阵雷鸣声，刘老迎上前一个深深鞠躬，儿子、女婿向前连声谢谢，并接过大匾。
　　 刘老一觉醒来，已是日上三杆，壁上的挂钟敲了九响，这是刘老迟起床为数不多的一次，他忙胡乱擦洗一把脸，挟起手包往外就走。
　　 “去哪呀！”老伴知其秉性大声呼问。
　　 “上班超时间了。”
　　 老伴笑个不停“上班，上班，老糊涂，退休欢送会都开过了，谁要你去上班干啥，你这位置早就该让给别人的。”
　　 刘老这下才从醉酒的神情晃惚中清醒过来，重重地瘫坐在沙发上，一种失落感油然而生。
　　 从学校岗位下来，又从家庭上岗了。
　　 接送上幼儿园的孙子；早上按老伴指令提篮子逛菜市场；有时老伴“修筑长城”没按时下班，还得练一练烹饪，不合口味还要看看脸色。拖地板、擦桌椅的粗活乐意动手动脚，他感到这是锻炼呗，只是洗过两次衣服老伴很不满意，说是污迹没洗掉，洗衣粉没漂洗干净，晾的衣服没摆平，不知是刘老有意玩点花样，还是真不会洗？“不要你洗，做好事。”这下老伴真为他做了“好事”，福因祸所依。这洗衣的差事就地免除了，刘老内心毫无愧疚，还暗自高兴。
　　 和电视打交道是他主要消遣内容，不过上午是老伴掌握遥控的主宰者，下午老伴“上班”，刘老倒是一统天下，所有频道是非要调个遍的。晚上，小孙子“懂事”，“新闻联播”主动交出遥控，35分钟（包括天气预报时间）老刘激动不已连声“乖乖、乖，乖乖、乖”地表示谢意。
　　 电视使他很满足，老话讲，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能知多少？还不就是从书本上知道的那些。现在电视里一放，天下天上的事都知道，我现在比那秀才们强十倍、百倍，真是能知地球上、太空中的事。刘老越想越开心，越想越得意，是现代科技使他变得如此伟大。他感到要知道天下事匹夫有责，所以看新闻联播是雷打不动的内容。
　　 “伟大”“有责”自感光荣自豪。可寂寞感仍笼罩着他，有次看严顺开演的小品：他装病把儿女们骗回家深有感触，看得笑、泪交加。
　　 手机“嗡嗡”震动，儿子、女婿都说中秋节回来，祝贺他愉快退休。刘老虽并不感到退休愉快，但儿女们回来是高兴的事，心里暗暗哼起了“常回家看看，回家看看……。”
　　 离中秋节还有几天，刘老就忙着往返于菜市场，把冰箱塞得满满的。他暗自下决心要弄一桌好饭菜，唠叨的事让老伴去准备吧。
　　 中秋节是刘老“盼”来的，接电话时只顾高兴没问清是节前1-2天回还是当天回，刘老神经质地节前两天不时地向路口张望，一听到门铃响，鞋都穿不及就去开门，开门后却是失望。
　　 中秋节终于来临，他家是一下变成了“天宫”，“孙猴子”们都打闹开场了。刘老收拾好早餐碗筷，就准备张罗中餐，在厨房忙开了。
　　 两个小“皇帝”闯进了厨房，“爷爷，我要骑马”，“外公，我也要骑马”，女儿忙跟了进来，“乖乖，不能骑马，外公在给我们做饭，不然等下我们就没饭吃了”“不，我不吃饭要骑马”，小家伙嘴啜得老高的，儿媳拉着孙子的手往外便走：“你看，爷爷都忙不过来，现在不能骑”，“就要、就要，骑了马我肚子饿了好吃好多饭，”他急得在地板上蹦。
　　 客厅里两个小家伙哭闹得更凶了，不管怎么劝、哄都无济于事。
　　 刘老关上气炉，笑着走出厨房“怎么，要骑马，那好，来”他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准备趴下身子。
　　 “来，骑爸爸的马”儿子出来圆场了。
　　 “不，你的马不好骑，要骑爷爷的。”
　　 “来，骑老爸的吧”女婿也躬下了身子。
　　 “不，外公的马好骑些。”外孙扭着身子推了爸爸一下，儿子、女婿无奈。
　　 刘老站在一旁，满脸堆笑，“好，孙子们痛爱我，爷爷、外公就给你们当马骑”。说着解下围裙躬下身子趴在地上。
　　 “不，不敢骑，爷爷年纪老了，闪了腰好不痛的。”女儿见孩子欲爬上父亲的背急忙制止。
　　 “不，敢骑，就敢骑，爷爷腰板硬不会闪腰的。”说着孙子一下窜上了刘老的脊背。
　　 “我也要上，要上”外孙也急忙往刘老背上爬。
　　 “不能、不能，外公受不了的。”
　　 “受得了、受得了，能骑、能骑。”说时迟那时快一蹬脚爬上了刘老的脊背后部。
　　 “驾，驾”两个小家伙催马声不断，还两脚一挟一闪的活脱是在骑真马，一个拍打着刘老的手臂，一个拍打着刘老的屁股，高兴得忘了形。
　　 刘老也高兴地艰难地一下一下地朝前爬行。
　　 “爷爷不行了，快下来，快下来。”女儿、儿子们都急得大声喊。
　　 “不，要骑这个茶几一圈就下来。”
　　 “要骑一圈。”小家伙怎么也不肯下来。
　　 “坐好，一圈就一圈”刘老突然想起严顺开装病骗儿女回家的小品中有一句夸张的话，我腿没什么病，跳起来姚明还只够他胸部高。
　　 无奈，好玩，不懂事的小家伙在刘老爬完一圈时，才被强行拉了下来。
　　 刘老喘着粗气，站起来笑：“有意思，有意思。”
　　 围观的一家人都掩面而笑，笑出了全家团圆幸福的泪。
　　 按尊座位的习俗，俩位老人自然坐了上位，团圆宴在后辈人起立举杯祝俩老人健康、幸福、高寿的欢乐气氛中开席了。
　　 “给爷爷祝福。”儿媳告诉儿子。
　　 “祝爷爷百岁。”小家伙举起盛有可乐的杯子大喝了一口。
　　 外孙见状自不甘落后：“祝外公千岁！”他也喝了一口可乐。
　　 “谢谢，我的孙儿们乖，爷爷也祝你们乖、学习好。”刘老喝了一杯红酒。
　　 没有不散的宴席。儿子、女婿两家人都高兴地回去了，宽敞的房间里显得空荡荡的。
　　 “千岁。”刘老对小外孙的祝语感到好笑，也纳闷。他突然联想到民间的一个传说：某地一无所非为，世人痛恨的无赖，猝死。他魂灵到了阎罗殿也大吵大闹，说他不该死，五殿阎王爷曾被孙大圣吓唬怕了，他以为又是孙大圣来了。惊恐不已，忙打开生死薄一查，大吃一惊，薄上写着这无懒还有十年阳寿，这一看不打紧尿也闭不住了，连忙说“你稍待片刻，待本王小解再定夺。”阎王一转身，无赖走上案台翻开生死簿在“十”字上加了一撇。
　　 阎王回座，自知理亏，好言相慰：“好吧，送你返阳界，十年后……”
　　 无赖厉声：“到底多少年？”
　　 阎王小心翻开生死簿仔细一看，懵了：“好，千年就千年，小鬼们送人。”
　　 于是无赖还魂，足足活到了千岁，危害一方人们一千年，所以世人把为害他人的人叫“祸砣子千岁”，含有贬义。
　　 百岁也好，千岁也罢，人总是要死的，刘老尊听儿女的建议，他去了门球场，却总是肩着门球锤扫兴而归，打门球靠的就是眼法、手法，从没挨过门球边的他自然难得一中，对此，也没有求上进的心思，慢慢地有一场，没一场地打；老年活动室有麻将玩，打麻将不搞点刺激没劲的打小不打大，一场下来输赢几十元罢了，开始时是贼娃子打官司刘老场场输，后来牌技有点长进，钱在兜里动荡不定，若碰着性格怪癖的麻友，甩牌、敲桌甚至争得脸红脖子粗，无聊得很，这种场合也不常去；后又遇着几个打纸叶子的老头，三、五毛，三、两元的钱也只是递给了别人，对此也没兴味；老年书画社看过几次，自身没功底看都看不来，不是可去的地方；游山观景，老伴没兴趣，独个去，老伴、儿女不放心、不赞成。人闲着有点闷得慌，可血压却钻空子天天向上升，医生一量高压却突破200汞柱大关了，人闲的时候抑不住的思绪逞能了，和电视打交道的时间也就多了，对生活的情趣无形中也低落了。
　　 老哥买了手机以后，间常通一次话，给他也是一个驱除寂寞的时间，他要兴奋大半天。
　　 儿女偶尔回家窥见倪端，认为这是父亲忧郁的情绪的表现，便要二位老人去舞厅跳跳老年舞，刘老一听大大犯疑了，天哪，这是万万搞不成的，首先是老伴这一关过不了，她是个品位正宗的农村磨练大的贤妻良母型，家教甚严的三从四德的女性标准型，不善言谈交往的封闭内向型，她看电视里的男女拥抱、接吻的镜头，连忙要把眼睛用手挡住的，还说把两个人的事也搞出来了，羞人。她是绝不同意去舞厅的，什么探戈、嫩巴、快三步、慢二步（应是三步）连名字也叫不出。和刘老在街道上走“一步”也走不来，横走相隔距离最少也有三拳宽，且还不是平行的，若她不跳能同你去舞厅观赏就很不错了，她看到你揽着别的女人的腰，抬着别的女人的手，别的女人手搭在你的肩上，她是绝对坐不住的。回家后你只管听家具交响曲了。
　　 外去活动活动这不成那不就，只得和电视亲近了。看电视也有使刘老心情有亢奋的时候，他从电视里看到并又从现实身边的人事观察到，这个世界真是疯狂了（赵本山语）。白云、黑土的小品他最喜欢看。是年轻人的世界，刘老羡慕得要命，他深感年轻真好，他们那种帅气，那种酷相，那种无拘无束的举止，想疯就疯，想狂就狂，想摇就摇，想滚就滚，想唱就唱，想笑就笑，想哭就哭，不惧他人非议，不畏他人谗言，浪漫潇洒，自由自在，他们真有能耐，说登山就爬山，山高他们为峰；想下海就入海，海底在他们脚下。正如毛泽东主席说的：世界归根到底是他们的。他们生活得何等轻松自如。
　　 哎，岁月不饶人，年老是人不可抗拒的客观规律，“疯”“狂”虽不只是年轻人的专利，老年人身体条件自然不比年青人。思维能力、对待事物的认识也自然难能与年青人有共识。老年人呀！千万不要年纪老了就老气横秋、老态龙中、倚老卖老，而被人瞧不来，厌恶得为老不死的。而应是老当益壮、老骥伏枥、志在千里、永葆年青的心态认识世界、好自对待生活。
　　 “年青真好，年老也好”刘老想，俗言，家有一老百事可好，老马识途，一生和有经验是值得称道的，当然老来俏、老不正经是不能为的。
　　 到底老年的界限是多少?刘老不知多少次自问，人生的轨迹到底又是怎样的？他直觉感受到，一个人成年后谋求工作，使出浑身解数、千方百计、攀龙附凤、蝇营苟苟，好不容易过关斩将吃上了“皇粮”。工作稳定不愁收入，心安理得，年混一年，盼星星盼月亮好不容易盼到花甲满，退休手续一办，回家颐养天年，一生无有作为，等着马克思召唤。
　　 有能耐有一技之长者，又被有关单位高薪聘用，总工资收入大大超过县级甚至以上级别干部的实数工资。刘老沉思：自己无有所长，现在哪个单位又能诚聘工会主席？匪夷所思，他只得架起二郎脚，领取退休钱颐养天年，到时候等待单位送花圈。
　　 春节是中华民族的重大节日，合家团圆、欢庆的时期，刘老的儿女们都回家过年，全家团团圆圆，儿女们从刘老的言谈举止，过节的食膳安排，屋内外的布置看到了老父亲的激情大不如前，一种忧郁情感蒙在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