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那时风】1996年的信使(征文·小说)
一
1996年,张筱攸从宁河高中过来的时候,跟在风后面的有一个叫面条的骑车少年。其实,我总是和小混混厮混,我妈对我的前途发愁,眼下最为迫切的是她妹妹,张筱攸在为婚姻展开周密繁复的盘算。两个女人面对着门,背后的柜子上是彩虹牌大彩电,旁边是一张饭桌子,桌子上面搁了些瓜子、马蹄、花生。女人们说完一茬又一茬的事儿,例如待会儿晚上中学白校长请吃饭;还有年轻女人生活里常有的情事;女人情事总会招人联想翩翩,对于其中的一个刺,张筱攸略微拔出来了,咸家街的人一直在给她写匿名信。
面条为女学生咸青雅的事来找我,平常有人来找我,我都会惹出不大不小的事来,我妈每次都不高兴,这回,面条把凤凰牌自行车竖在我家门口,我妈碍于妹妹在场,妹妹又是没有出嫁的黄花大闺女,她不好直接粗言秽语,她说:嗻,又来了,要死的花猫哩。随即,面条缩回头去,朝河边的石板路驶去。
咸青雅正好找上我来了。咸青雅在家里腌咸菜,她看见我在城墙上老溜达了。一棵棵梧桐树的后面,像一只公猫在城墙上巡逻,当她看见我对着男厕所的蓝色铁皮屋顶优雅至极的晒太阳,她就疾奔出来了。她始终保持着僵持,也没有和我说话,低着头数城墙上迷路的蚂蚁。
咸家街中学发生一件闹剧,中学中途分班,咸青雅没有分进重点班,我却分进了现在的重点班3班。连我都没法相信这样的奇迹,我并不为它高兴,只是我妈欣喜若狂。咸青雅是来找我谈话的,不过呢,我们之间早就出现一条不能逾越的横沟。直到我说要回家了,咸青雅才冰冷地问,你明天要去市里的中学?她问我的意思,是要不要去给我们以前的班主任王番当一回信使。我吞吞吐吐地说,不了,再说吧。
春风真是吹润了那张少女的脸,咸青雅看着小痞子我,我感觉站在诊所里,面对一个妇女在给我脱裤子治疗性病,手里拿着硕大的注射器,我害怕了,忌惮了,害羞了,我们的目光以敌对的形式交错得像长满锯齿,形成拉锯战,剧烈的颤抖,我的目光就泛开了……咸青雅红彤彤着脸,她就走了。咸青雅走后,我紧张地去看河边,漫长的石板路上有白色的柳絮飞翔,风中甩开一条长长的纺锤线,面条穿行到城墙的垛子下,身影才清晰可见。
当时,中学有一些直接保送中专的指标,我和咸青雅同学了一年半,她死捱半捱地才进了我们班,咸青雅起点低,有时她还会缺课,分不进重点班也自然。初二上学期一过,学校公布王番的班要成为重点班,全校重新洗牌,保送指标都分到重点班,作为进入中专参与社会工作乃至大学的跳板,烂学生就让他们自生自灭。
前一天,学校公布栏贴了大红纸,重点班3班学生的花名册公布出来了,上面没有咸青雅。早晨是个大雨天,咸青雅来上学看到花名册,本来,她是打着一把长柄青伞,她连伞也不打了,径直往3班教室走去。
咸青雅非常顽固决绝,她回到教室后,湿漉漉的头发沾在前额,她走向昔日的椅子坐了下来。咸青雅趴在桌子上,开始低声啜泣,她的黑色呢子裤洇湿了,随着火力并不十足的啜泣,上身那件的确良材质的小汗衫连同上面的小碎花一片抖动,周边没有人来打探。
哭得太久,面条注意上了咸青雅。咸青雅的以前同桌就是面条,面条的学习成绩不上不下,好歹分进了重点班,不过一样不受班主任王番待见,在王番看来,原来班上的男学生只有大痞子和小痞子之别,王番一直将面条安排在后排就坐。面条也开始坐立不安,刚开始,他是一心只读圣贤书,末了,他无奈地朝邻近河边望去,说,哭哭哭,你就知道哭,解决问题要找大哥,他是王番信使!
咸青雅走后,面条才上来,他没有见到咸青雅,他刚下自行车,累得气喘吁吁。刚才,他从我家门口往河边走了一趟,因为他猜我在河边钓鱼,初开学的头几天,我都旷课,要不在河边钓钓鱼,要不去私人溜冰场看看溜冰。面条一见到我,他说,齐生,咸青雅很可能就不行了,你要为咸青雅想想法子,火烧眉头,真的。他是要我去找班主任王番为咸青雅说情。
王番提出的分班方式,为未来的仕途做了成功保障。至于王番是一个怎样的人?嗨,剔除咸青雅的事情,他不是像小痞子有一样的造型吗?小胖子,脸型像九分熟的柿子,上颌冒出少许硬髭,两瓣圆臀像红薯般肥硕,他的红薯屁股经常停留在校长办公室的软皮沙发上。王番年龄未知,行事风格与长相反差明显,他是教历史的副科老师,却以左右逢迎的手段荣升校领导层,自从我们进了中学,咸家街传说王番是未来的校长人选,不过,在我眼里,王番我可从来就没看得起。
说起咸青雅,我得虚伪假装一下,我惊诧道,面条,这是为什么?不是为难你大哥吗?我都不是谁同学,再说期末考,咸青雅成绩不是最末的几名吗?
我唬住了面条,面条的眼光在我眼眶边停留,他说话声很小,齐生哥,你怜香惜玉吧,谁不知道王老师哪种人?当官想疯了,我替咸青雅求你。我说,他是老师,我是学生,三纲五常,他想要谁就要谁。面条说,还三纲五常?旧社会呀,屁!为咸青雅你就行吧,谁不知道你齐生对付他有一手?面条一激动,嘴唇抖索,刚说完就后悔说了过激的话,他又不甘心,小心翼翼地补上,你不是神通广大吗?在我们街。他嘿嘿地笑着,像朵蜜蜂一样发出嗡嗡声,像个烂流氓的我也笑了,我说,面条会采用激将法了,嘿嘿,按书上介绍的吧,你小子行了嘛。
二
我是王番的信使,王番和我有相同的秘密,那是向往美好爱情的宣言。王番而立之年后,秘密挂在宿舍墙的一块壁布上,他把人生的誓言搞成一套隶书,听说,隶书是请格子铺的精神科医生老徐所写,老医生的书法无形中成为了套索,勒在肥硕的脖子上,让人进退两难,宛若一条只能听命运差使的狗,秘密难免转换成刑具。倘若——我,把他的爱情送归西了,是从来不需要害怕他狗急跳墙的。
如果说人总有软塌塌的缺点的话,这是王番的软肋。对于爱情来说,虽说幼稚有时也是一种信使,咸家街的男女朋友还是夫妻,异性间的表白大胆而且直露,行为上的接吻叫作“接啵”,过“隐疾”改成过“性生活”。
早在前一年,我从中发现地窖通道般曲折的秘密,揭开理解的序幕。那年九月,我们这个小团伙犯了事,说起来,祸端本是桥街镇一个少年犯罪团伙里叫陈沣山的痞子挑起,陈沣山是犯罪团伙的头目,那次是个艳阳天,我们一路人开到陈沣山家门口,趁他全家人都不在,把他家的玻璃和碗全给砸了,连桌子上拿来吃药的碗都不留,至于桌上有张病情化验单,面条撕下来一半,由我揣到怀里——陈沣山的父亲是市建设局的副局长,老陈局长患有急性前列腺炎,单子上详细的医学名显示:支原体感染前列腺炎。
“支原体感染前列腺炎?”、“哈哈,性病!”
老陈局长去格子铺找老徐医生了,不过,深居简出的老徐医生是一名精神科医生,老陈等到决心要治愈的这天,他发现不好对外声张,便找到老徐,他是从老徐那吃闭门羹回到家来的。到家后,老陈发现家中狼藉,陈沣山跑去派出所报警,派出所查出我们后,把我们移交给了王番。
我当然不会清此时楚咸家街一系列复杂的人脉关系。我们一溜人接受王番的惩罚,王番颐指气使,语气喧扬,我也记不清楚到底是几进宫了,我总是搞出一些不痛不痒的破坏,打打架强出头什么的,他都直呼我人渣的。王番破口大骂:你们这些人渣,为啥偷看人家的隐私,你能知道人家老陈一定有事?反了你们,年纪轻轻的,都想去吃牢饭?也不看看前几年枪毙的!
王番的气场让我们有了新见识,王番兼任中学政教处的主任,他是中学自1953年以反革命罪枪毙的周主任以来最年轻的干部,当然,就有叫全校学生人渣的权利。说起前些年传闻中遣送派出所的人,有抢劫得了五毛钱被毙掉的。有打架斗殴判十五年的。最离奇的是,有人扯了别人一把小葱,判劳改两年。
不过,那会儿,我发现王番犯了一个错误。
青色的阳光洒落的桌子上,他有一封情书,忘记及时收进抽屉。粉红色的一个大信封羞嗒嗒地摆在白封皮的教案上,信纸上面第一句话是:“如果你是我心里最动人的弦,那是用看不见的心织成。”信封尚未盖邮戳,王番用批改作业的圆珠笔在□□□□□□的下方画了两个大大的红心,当看到信封上写着“筱攸小姐收”,地址是:宁河高中教职工楼1单元3信箱,我迸发出亢进和激情。我对左边的人说,你看过我姨筱攸小姐吗,昨天来啦。我特地把“筱攸小姐”四个字咬得很重,它钻进坐在咫尺之外的教工椅上吸烟、剔牙的王番耳朵。第一次希望落空,我偏过头去继续说:筱攸阿姨要嫁市里了,家里家具啊油亮油亮,听说男人的老爹,扇子啦扇得啪啦啪啦,男人以前是大户人家,嗨,改天我请你喝喜酒。
我编了谎言,编了情境。王番嘴里的烟“吧嗒”一声掉地上。随后他就出了一趟门去倒垃圾,回来就一一释放了我们,说先回去吧,改天再审。准确地说,他只释放了面条和其他人,唯独把我留了下来。
其他人刚走,王番迅速奔到办公室门口,像一条急速的蚯蚓,他把一枚栗色的门把手拧了拧,扣上。他垂头丧气地走回来,还没有坐下,就燎急地问,宁河高中的张筱攸,她真的是你姨,嫁人是不是真的?这样一说就失去老师的雅兴。王番目不转睛地望着我,小眼睛颇为颓废,巴望的有翘首等待回答的意思,我迅速捕捉到这一片刻,盯着他的小眼,分析他瞳孔里的霞光发散出来的五光十色,他的焦虑与百合窗上射来的自然光混杂,光色把肥胖的面部平铺,顿显颓废十足。失色的王番一下失去了尊严,只是一个异常地想求爱的男人,这是所有年代男人们的真实写照。
你先放开。我说。
这好办,马上。王番盯着百合窗悄声细语地说,你要告诉我答案。马上。
我说,这样吧,王老师,我明天要去我姨家,我给你送信吧,这比从邮局寄送快好几天。早赶一点时间,你就早一点希望。
王番瞅了下操场上做课间操的学生。他基本是对我采取妥靖政策,我们媾和了,条件之一是我充当信使。我们各自利用,我采取一种谎言攻势,装模作样地把信送去宁河高中的宿舍。
张筱攸第一次接到我送来的情书,她大为惊讶,一个乡村初中老师敢大胆地爱她。张筱攸翻开记忆,绵长的哦了一声,她说,大概记得了。她说起两个月前,宁河高中在咸家街中学举办招生吹风会,宁河高中组织一线的年轻老师下乡,张筱攸以语文组组长的身份来报到,年过六旬的白校长称赞王番年轻有为,操办吹风会就是指派的王番。接风酒席上,王番熏醉,不停地对饭局上的女人们表白,说是“处级干部”。王番专门说给组长张筱攸听的,酒到中途,王番直接发力,问,张组长,没有结婚吧?张筱攸说,没啊,结什么婚。王番说,那就好。他这么一说,张筱攸默不作声地夹菜,对于张筱攸来说,约摸是一线可以忽略不计的波澜。吹风会本有两天,开完一场,她不动声色地去我家串亲了,没料王番写起了情书。
当天,我去了宁河高中,张筱攸的单身宿舍里充盈着女人体香,像瓷炉里的燃香。见到我再次送来的情书,张筱攸当着我的面读罢,把信抖了一下,废纸一样卷起来摔在地上,双手抱于胸前。
她说:色胆包天!
我得从宁河高中回去了,王番要求我把实际情况转达给他。王番作为班主任担任历史科任教师,这周历史课伊始,王番一奔上讲台,目光像飞机的机翼,整堂课都在平缓地掠过,在坐后位偏左的我左右搜寻,我和他都在对视。这堂课,他讲太平天国史相当拖沓,特地讲起了历史书里的小楷文:知识小百科,讲太平天国史上有名的逼封,王番用眼神瞟着我,有声有色地朗读。
罢后,王番宣布下课,他把历史书一码,抬起头来平静地扫视教室一番,他指着我开始宣布:你来办公室一下。语调平和、稳重。王番把我叫到了办公室,让座。倒水。考虑到办公室里老师流动性很强,迅速切入主题,接下来的谈话却是我反客为主,稳操胜算,我高高在上地给他复制了一场《逼封万岁》。我说,王老师你的信我送去了。王番说,哦。他又马上问,张筱攸怎么反应?快说说,她对我应该很有印象的,不怕你笑话,人就是这么一码事,吃喝拉撒,还有嘿嘿,你是学生,我也跟你直接说了,今年,不对,去年底,宁河高中的吹风会我组织的。我说,王老师你不能妨碍我的以后,当然保证不犯你大事。好的,多亏你。王番说。我说,这次的公告还贴不?王番说,不贴了?那下一次呢,下一次也不贴啦?好。那下下一次?好,不贴。
三
我作为信使,需要为咸青雅再耍一招:演绎逼宫。之前我把《逼封万岁》的事向人都吹嘘过,所有人都觉得我会轻而易举。其实,张筱攸也似乎在有意考验什么,用一根绵长无影的男女情事紧紧地拴牢追求者之心,同时,她又明察秋毫,一一展开调查。从市里到我们街,她心中罗列的男人一大把,其中不止有王番,地点也囊括格子铺——听说她去打探过深入简出的精神科老徐医生一家。她在摸咸家街的底,因为我妈嫁来后,我爸对她很好,张筱攸一度对咸家街非常在意。不过在王番的眼里看来,张筱攸肯定心不在焉,她既然看了他的情书,那么是脚踏两只船、三只船甚至四只船的女人了。爱情就是这样,不失败之前从不罢休。像王番,偶尔,他会一改往常的女式光阳摩托,换成朋友的大功率大隆摩托,驶过那座著名的石拱桥,一直到我家门前,老远,我就能听到镇上响起轰鸣鸣马达声,宛若飞机空袭。或者,他会直接上访,趁校际开展教研活动,采取包围切割政策,找宁河高中语文组的老师们。王番让自己迅速成为了中学人人传闻的“上访户”,我演杨秀清逼宫的故事在学生群里演绎,人人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