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长长的月光划过弯弯的河，夜里寂静无声。在平岗那条爬满绿苔古旧的石桥上，我看到了年轻十岁的自己。他正在仰靠着扶手，也许是在纠结于青春的烦恼。一道微弱而笔直的光由远及近。略显低沉的轰鸣声让人知晓光出自何处。随着声音的清晰，那光执着的停在离溪不远的一栋房子前。我看见一对夫妻和貌似是他们女儿的人，那个女孩晚半步下车，抱着一只毛茸茸的田园犬，脸上有点不知所措。
　　 从他们自如的神态不难想象他们便是这栋房子的新主人。我了解那个房子的历史，无非就是主人去了外地发展，估计不会再回来这一类的被遗弃物。这么着，我有点欣慰它不用再孤独的腐烂。灯全都亮了，夫妻模样的男女正不无热情的往车上搬家用品。
　　 我略感兴趣的观察这家新来的邻居，其实只是一个小孩的好奇而已。夫妻搬东西进门，留下的就只剩下一辆有些发旧的东风型号的货车和以不信任的目光环视四周的少女。她看上去大概十二三岁，与我年岁相仿。身高过早的拔高，显出不健康的消瘦。头发用一根皮筋束在脑后，俨然一个多少涉世未深的姑娘。她眉头一扬，明显注意到了我，也没有微笑，依然用看着路灯的神情看着我。没有多久，那个母亲模样的人说了一句什么，于是她弯腰放下狗，小跑进了门。
　　
　　 时至今日，我已经无法区别到底是这件事在我心里留下深刻的印象还是因为只有这件事能从我的记忆中脱颖而出。说不定我脑海中记得所有事，只是因为那个女孩才让这件事特别起来。是的，她叫初音。我也对她说过类似的话。她来自于一个偏远的小村庄，与平岗截然不同的地方。平岗虽然称为岗，实际上只能算一个小土包，初音描绘的或许才能称为山。
　　 “有一条溪。”她说，“从山的裂缝中流出细细的一股，在山脚汇成小溪，水中很少有鱼，但很甘甜。三座山将村庄围的严严实实，东方有一个开口，早上阳光一照进来，一面阳光，一边黑暗。”
　　 “桃花很好看，”她像是补充似的说了一句。
　　 出于对初音的爱意，我在脑海中勾勒了一面黑暗一面阳光的景象，不清晰，只能看到一条线。
　　 “没在那里生活的人很难想象的。”初音微微一笑。“两个截然不同的地方，这里只有渔民，老家全是猎人。”
　　 “猎人？”
　　 “对，扛着火枪，牵着大狗，满山遍野的放捕兽夹。”初音蹙眉，似有不满。
　　 “人不会踩到吗？”我有些惊讶。
　　 “时常发生呢，过去我家的狗也曾踩到过，哀嚎好久。”
　　 “人踩到不会哀嚎吧？”
　　 “谁知道呢，大概都是一样的吧，咔，然后就被孤零零丢在那里。”初音不可置否。
　　 她所讲述的那些东西，属于动物与山民，总能引起我的兴趣。曾经有一次，我最接近那里的时候想过去看看，后来没有实施。究其原因，我所感兴趣的从来都不是那个地方，只是那个人，那个姑娘。即便如此，一想到初音在那里长大，我便莫名觉得一阵亲切。
　　
　　 二.
　　 我家世代居于平岗。祖父在当地更是家喻户晓。这个一生务农与土地抗争的老人以他的嗜酒如命而出名。每当他在河中捞了鱼带到市集去卖，腰间便系着一个水壶，卖鱼得来的钱也马上用来打酒。于是人们便经常可以看见一个晃晃悠悠的老人哼着不知名的小曲走在纵横的田沿上。他最终也没有离开酒，在一个大雨之夜，他在醉梦中一脚踩进河流，带着他的酒壶葬在他时常游乐的水中。
　　 但到了年轻一代，所谓的酒瘾也就没有了。人们本本分分的工作，依靠一门手艺建上一栋不失体面的房子，这样的人创造了平岗。每天白天去镇上工作，晚上伴随着刺骨的风骑着摩托回来。闲暇时便建设自己心里的住宅，屋后种上翠竹，门前摆两株万年青，清理排水沟，检查供水管道。很少停下双手。
　　 初音来时我恰好十二岁，离开时大概十六。一共四年零六个月。有些故事远远长于这个时间，有些故事却十分短暂。认识的一个朋友曾说：“人生的每一秒钟都有其意义。”我难以去确定这四年零六个月的意义。初音也许也考虑过这个问题，这个女生漂亮的小脑袋瓜想的东西我从来没弄明白过。
　　 起初，她充分表现出了一个女孩对待陌生人的腼腆。但熟识后没有了这些顾忌，最起码不会再用平静无波的眼神看我。我们在树下的谈话大多是关于各自的家乡，经历过的不值一提的童年的故事。作为谈话的交换，我会讲一些这里水上的事。渔民的勇敢，水上漂流的奇妙感受以及在浅水里洗澡的愉悦。初音怕水，在她身上看到的是山的厚重。
　　 “不喜欢水中无依无靠的感觉。”我教她游泳时她说。
　　 在学校，她却是个受人欢迎的角色。也许是为她的美丽，或是那种特立独行的气质。但没有一个人提出与她交往的愿望，也许她是过于成熟了。那样的平静，简直不是这个年纪的女生所该有的。她喜欢村上春树和沈从文，《红楼梦》也能读得津津有味，有时会日常总结一些简明扼要的规律，而在慈利那个地方的少年，关注的却是争强斗狠，嬉笑打闹，上课也是随心所欲，更全然不知道初音日常说的那些话语意义何在。
　　 我看过所有她的书。起初是好奇。对我来说看那些枯燥无味的东西绝不是一件易事。不过初音的喜欢自有理由，她的书我很少有不喜欢的。这么着，初音的朋友就非常的少。点头之交倒是不少。但她与尘处的不错，他也是我的童年挚友。
　　
　　
　　 三
　　 大概七岁，或是更早的时候。我第一次见识到摩托车的轰鸣，从一个一半巴掌大小的小灵通中传出。我惊喜的大笑，嘴上却是说着不信，希望有人能让这种幸福感更加确定。当父亲与那辆红色老牛一样的钱江车行驶在平岗的破烂的小路上我兴奋迎接了几百米，因而获得了短暂的飞行一般的感受。
　　 当那辆车骑在我胯下时，小路已经焕然一新。厚实的水泥给人安全感，排水沟百步一个，两侧的树木也已经清空。这是一条标准的乡村小路，单向行驶尚无知觉，若恰好相向而驶那便是一个恼火事件。
　　 “对对，向左。”
　　 “快点，向后倒......”
　　 从未间断。
　　 路不长，更为方便的反而是非机动车与行人，不用为泥泞烦恼。从路口一棵核桃树出发，约四十分钟就能走到尽头。路沿溪而建，布带一般的溪与公路相亲相爱并排围绕半个平岗。
　　 我与尘的友情最初源自这条公路。没有异地搬迁之前，我们两家相隔甚远，路却是双方必经之道。一个阳光毒辣的午后，这个看上去有点严肃的男生顶着一头刘海向树荫下的我走来。
　　 “那边几个橘子快熟了。”他挥手一指。
　　 两个偷鸡摸狗的人遇到一起，我们的友谊便开始了。
　　 尘这个人，有着一般农村人该有的优点。朴素的平等思想，与人为善的态度，还有不辞辛劳，坚韧勇敢等。但用这些来概括他这个人却是不公平的。他有着与常人不同的对未来的向往和对自由的追求。因此，在我们眼中，他便成了一个抛掉生活束缚，彻头彻尾自由的人。
　　 于此相对的家乡的少年，大多数只停留在成家立业，修上二层洋房，开上大众汽车的层次。在一次游泳过后，我和他枕在河边的一处长满绿草的坡上，曾经有一次关于这些的对话。
　　 “想去西藏，看看草地雪山相接的画面，工作的话估计会去一个海边城市。”他用手蒙住双眼，享受难得的春光。
　　 “那以后的生活呢，怎样的工作，怎样的家庭，怎样修房子？”
　　 “一个人哪能被一栋房子束缚住呢，我在哪里就住哪里。”他打断我的话。
　　 “可是......”
　　 “我觉得你与一般的人不同，我看的出来。要是一切都按照别人所谓的人生标准，那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年轻总要出去闯荡，一无所获也决不后悔。”
　　 他的目光甚至有一点锐利。
　　 “如果人人想的都是一样的事，人的独特又如何能体现。人生有无数的可能性，一旦失去，生命的意义就不能得到体现。不如一死。”他立起身体，目光灼灼看着我。
　　 无疑，这是一个带有鲜明特色追求个性的九零后。在其他方面，他也是个保受争议的角色。他是学校的风云人物，成绩名列前茅却不受老师待见，从来没有女生向他表达好感。朋友也是寥寥无几。也许他是过于显得高傲了，但相处久了就会发现他是个十分谦逊的人。我一直觉得初音喜欢的是他才对。所以后来初音和我牵手的时候我觉得十分惊讶。
　　 “他确实是个很有趣的人，但那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嘛，再说你又不比他差。”
　　 初音摆弄着一根狗尾巴草，绕成环的形状套在食指上。狗在草丛嗤嗤寻找什么。
　　 “我一直都有点崇拜他。”我说。
　　 “每个人都是不同的，你给我的感受和他完全不同，所以是没有可比性的。”
　　 尘带着他所追求的自由活了十七年，在高二一个大课间的时候他倒地不起，死的时候全身上下插满塑料软管，头发剃个干干净净，棺材铺满同学折的千纸鹤。活像一只受尽折磨的猴。
　　 尘死前两年，初音一去不返。无甚前兆，简直像落入湖面的水滴一样了无痕迹。狗被送到我家屋檐下的小屋里，房子与来时并无两样。电话被告知是空号，QQ头像也一片黯淡。我走访了附近人家，没有一家人有她父母的联系方式。除了那条名叫铁头的狗好像没有能证明他们存在的东西。不，还有一颗梧桐树上被我用小刀刻的‘音’字。
　　 “简直像幽灵一样。”尘说。“那也是挺好的姑娘，是吧？”尘微微侧头。
　　 “你没有想念她吗？”
　　 “想倒是多多少少有一点，那也无关紧要，太认真的东西就容易受伤害。”
　　 “就没有例外？”
　　 “喜欢过一头牛，水汪汪的大眼睛还有坚硬的角都让我心动，后来拉到市场上宰掉了。角没有人要，现在就在我床头，那时候就想，这么可爱的动物，为何非死不可，原来死是生命的归宿，也没人能阻止。”
　　 “你是觉得她死了。”我目光不善的看着他。
　　 “也没这么严重，对我而言就是消失了，你要找陪你便是。”
　　
　　 那个夏天，我和尘走遍了县城里的KTV，唱着所有人都在唱的歌，喝的啤酒足以灌满整个大缸，即便如此，初音也没有任何消息。我在一个封面是风的笔记本上写下对她的思念，幻想她回来情景是怎样，阳光，风，蒲公英又该是怎样。可惜只坚持了四个月，我对她的印象也永远停在十五岁，我下定决心忘记她。
　　
　　
　　 四
　　 我高中时代居身于一处由镇政府改装而来的公寓。公寓与学校隔着几片田野遥遥相望。地势偏高，给人似乎是旧时城堡的印象。低矮的围墙紧紧护卫着建筑（四五年级的学生便可轻松翻越），外面便是一条水泥甬道。由于橘子树较多的缘故，一到夜晚窗外便感觉些许阴森。不时传出犬吠与孩童的哭闹。
　　 这里确实住了不少人，但不觉得拥挤。四座大楼将此处围的水泄不通，仅在东处留了一个大门。楼前种满玉兰树，看大小像是有不少年头，与破破旧旧的房子倒也相配。
　　 春天里，屋檐下必来燕子筑巢，玉兰树也挂满各色鸟巢。乡下的孩童便三五成伙，齐齐用竹竿向那鸟窝捅去，直到看看肉嘟嘟的东西掉出便兴奋不已。老人大多仅仅叹气一两声，也不见出言阻止。如此，顽童更是肆无忌惮，又往别处探险去了。直到家长用鬼怪故事将他们吓住方才不情不愿回家。
　　 每到傍晚，家家打开橘黄色的亮光时，成人也似顽童一般出门寻找乐子，或是麻将，或是闲谈，总归安静不下来，与小孩的笑声混成一片。
　　 自然，住在此处的高中生也有不少。也都是成群结伙的，在一处类似于沼气池墓地的地方游荡。我后来认识他们中的一个。
　　 那是一天早上，我正准备翻开课本。班级一个长相异常甜美的女生向我走来。
　　 “你是住在学校左边的那栋公寓吗？”
　　 “嗯。”
　　 “帮我把这个交给三栋五二四一个叫大鸟的人。”她递给我一个发黄的信封，封面没有字。
　　 “大鸟？”
　　 “不知道，认识他就是那么叫的。”她用略带抱歉的眼神对我一笑。
　　 就这样，我成了大鸟众多朋友中的一个。
　　
　　 大鸟其人，性情反复不定。与他相见，他要么大笑，要么非大怒不可。坦白说来，他人也不错。我曾被人警告与他保持距离。
　　 “他经常打架，喜欢在厕所抽烟，人比较乱。你要小心一点。”
　　 “是这样吗？”我有些怀疑。
　　 他有着完全对立的两种品质。有时让你对他感激涕零，认定他是个可交之人，转头却又对他失望透顶；有时他掏心掏肺，让人感动；有时却又调皮捣蛋，嚣张跋扈让人恨到骨子里。我实在摸不清他的底细。
　　 “两种都是我喽。根本没什么分别。”我在他心情不错的时候问起这个问题。
　　 “感觉像两种人格。”
　　 “所谓人格什么的不过是糊弄人罢了。上帝造人时不是同时吹了善与恶两口气嘛。我有点不同也无关紧要吧。”他吹着口哨模仿了一个球星投篮的动作。我实在摸不清他的话中有多少正经的成分。他于是笑嘻嘻挽着我的脖子上前去了。
　　
　　 大鸟打架的事倒是不假。
　　 “那其实是很小的事。”他说。
　　 “想听一下。”正好他嬉皮笑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