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冰心】又是意外(小说)
吃了早饭,才八点多钟,马婆婆按捺不住,要到村子上转转。
太阳已经升起来了。山峦间浮荡着苍白的雾霭。小村只有三十来户人家,零零碎碎,就像孩子们随意撒落地上的玩具。
马婆婆一脚跨出门来,张望了一阵,竟不知先到哪里去好。自家的媳妇,早早吃了饭,送儿子上学去了。她是昨晚才从女儿那里回来的。女儿有出息,考上了学,在城里工作,现在成了家,有房,有车。这不,昨天回来,就是女婿专门开车给送回来的。她在女儿那里住不惯。这个春节,她只是去看看女儿,小呆一段,也就打道回府了。
挨着最近的两家,一家是刘金海,搬到镇子上住了,空空的院落,草长满了,三间老瓦屋,塌了一个大洞。看,对子也没有贴。另一家是张富山,夫妻两人都在外打工,孩子们也都跟了去,不逢春节,几乎见不到人影。他们初六就离开了。
马婆婆想了一想,又回转身来,提了一只竹篮,拿了一把半尺来长的弯铲。野地里的茵陈,已经过时了。过去,她每年都要挖不少,煮茶喝。荠菜正当时,到田地里转一转,看一看,顺便挖一些。她喜欢吃荠菜包的饺子。媳妇和孙儿们也爱吃,但媳妇怕麻烦,不愿下手。谁让咱是婆婆呢。农村人,生来就是下力的,长闲着,要发疯。
阳光真是温暖,空气里有一股青草挣扎发芽的新鲜气息。马婆婆感觉呼吸很是顺畅,禁不住连打三个喷嚏,弯铲都从手里掉在了地上。
申大焕赶着一群羊,从下村的路道上过来了。她手里挥着一根树条,逐在羊群后边,口里不时地吆喝着。
马婆婆慌得躲闪一边。申大焕站住了,任由羊群向前跑去。
“媳妇,你放羊去啊。”马婆婆主动开了口。
“哟,什么时候回来的?您不是在小珍那里享福的么!”
“住不惯城里,回来了。你这群羊,好稀罕人,该多少?”
“快一百只了!”大焕的嘴向两边一咧,笑了一次。
马婆婆就看到,这个四十多岁的媳妇,左边的牙齿,缺了三个。
“媳妇,你的牙咋掉恁多?”马婆婆关心起来。
“坡上摔了一跤。没顾上去补。”说着,看看羊群要散开了,就慌张地跑前去,一边说:“马婶子,闲了去我家里坐!”
下村的田地,是全村最好的。过去种过水稻,后来,上面的塘堰垮掉了,改种了小麦。马婆婆站在田埂上,竟看不到一片小麦。大部分的地块,都栽上了树,有的什么也没有种,去年的玉米秆,纷乱地竖着。马婆婆的心里,很不是滋味。
田地里找不到荠菜了,她就在田埂上四处搜寻。田埂上,小路边,总是很多,但是,总不如田地里的肥嫩。她想着过去麦田里的荠菜,就像菜园里种的小菜一般,拔下来,做成的饺子,那才好吃。
她挖了半篮子,沿着小路,不觉来到了下村。下村只有十几户人家,显得冷冷清清。跑过来一只瘦骨棱棱的狗。这是王海家的。狗是认识马婆婆的,远远地站着,凝视着,突然,惊怪地吠叫一声,掉转脑袋,跑回村里去了。马婆婆很希望听到一片狗叫,更想看到牛,听到牛的哞哞叫声。可是,盘算一下,村子里,一户养牛的也没有了。邻村有一养牛大户,圈养着上百头黄牛。村上的老人们,春节没事了,相约一起去看牛。但那牛,异常温驯,一声也不叫。
王海的小儿子,叫“哑巴”的,光身穿一件棉袄,蹲在院前的柴垛边晒暖。看到了马婆婆,就傻傻地笑,呜啦呜啦地叫,手头指指划划。
“你爹身体咋样?”马婆婆问。
“哑巴”只是呵呵作笑,呜呜呀呀地叫,乱比划。
马婆婆竟自来到了院里。她喊了一声,就听到侧屋里起了声息。她知道,那是偏瘫在床的王海,和她的年岁,差不多大小。
她走进石屋。立时,一股难闻的气味扑鼻而入。王海看到了她,身子在被子里扭动了几下,并不能折腾起来。
“你吃过了吧?”马婆婆在床前立定了,问道。
“啊。”王海应了一声。“我下不得床了。”
马婆婆可是记得,年前的时间里,王海在“哑巴”的搀扶下,拄一根栎棍,坐在院里。仅仅是过了春节,想不到,已经成了这个样子。
“不行了!脚肿起来了。”王海说,“俗话说,男怕穿靴,女怕戴帽!我的日子不长了。还好,春节和十五,都熬过来了。”粘着谷糁的板牙,漾起灰死的笑。
马婆婆听了,心里禁不住难受起来。他们谈论起小村上的同龄人,谁的身体还强健,谁最近又住了院,谁的身体垮倒了,谁是哪一年死掉了,谁现在跟着儿女们在城里,谁进了敬了院,诸如此类。这一切,如数家珍。
说了好一阵话。王海老汉突然问:“马嫂,你去了金二嫂子那里没有?”
提起金二嫂子,马婆婆的心里咯噔一下。昨晚上,她还在念叨着她呢。她们两个很能说在一起。她的两个儿子,还有一个女儿,都很出息。他们都考上了学,都在外面工作。大儿子考的是大学,二儿子考的是中专,女儿是小的,也考上了大学。金二嫂子的男人去世早,她把这三个孩子拉扯大,真不容易。她现在大部分时间在儿女们那里住,有时,也回老家住上一段。
“我昨晚上才回来,没有顾得上去呢。她回来了?”
“回来多天了。”王海说,“你可知道,她的二儿子,又要了一个女儿,才三岁光景。她把这小不点领回来了。大前天,还来看过我呢。”
“她可别就去城里了。”马婆婆担心地说,“我一会儿就去看她。”
“不会离开的。她说,在城里住不习惯,一直想回来。小孙女还不能进幼儿园,她领回来住一阵,解解闷,再过去。”
“我在城里,也是住不惯。”马婆婆说。“要是没个事做,我要闷死呢。又没得人说说话,难受死。”
“你们的孩子都争气,都孝顺。你们,真有福气。”王海说着,禁不住叹起气来。
“我得走了,老海哥。”马婆婆的一只脚,迈出了屋子,“别把病放在心口上,该吃就吃,能喝就喝。”
马婆婆心情沉重地走出院子,向左边的小路转去。她要到金二嫂子家去。
她沿着小河的堤岸走着。下面就是河道,但是,看不到河水的流动。去年,下雨又很少,小河已经断流了。偶尔在一两个地方,有人工挖成的沙坑,里面积蓄着一点泉水,落满了枯叶,脏得不成样子。
她想起多年前河流汤汤的情景。孩子们在河里洗澡,捉鱼。女人们呢,白天在河里洗衣服,晚上,三五成群的,也到河里来洗澡。下面,就是下村的地段,还有一个小堰塘,经常有鸭子在里面游着。再下面,是一大块菜园,全村每家都有一块菜地,都可自流浇灌。那时种菜,可真是省事。她记得金二嫂子家的菜,种得最好,特别是萝卜和白菜,可以吃上整整半年。
土地下放后的第三年,这个堰塘就被洪水冲垮了,再也没有人理会。菜地还在种,但是,大家都是用水桶挑。种的菜,越来越少了。现在,她看到的只是一片灌木林,菜田完全无影无踪了。自家的菜地在哪儿呢?哦,辨不出来了。到这里来种菜,离家太远。她的儿子,在房前滋养起一块菜地,用自家的井,抽了水浇。
她穿过干枯的小河沟,从一条被杂草封没的小路走上去,对面的小土坡下,就是金二嫂的院落。
她想到过去的日子里,金二嫂家里好不热闹。她总是养着一只大狗,对,最初一只是黄色的,后来的一只是黑色的。这两只狗,都活了十几年,最后,都是老死或是病死的。院子里还有一大群鸡鸭,不用数,足有四十来只。对了,还有一只牛。金二嫂自己就会使牛,犁地耙地。这个好强的女人,像男人一样,事事都能干,干得好。他们两家的牛,一直搭伙用,互相让着,总是让对方家的地先犁,总让着对方家的地先种。他们之间,从来没有红过脸。金二嫂可真能干,有男人自愿替她犁地耙地,她都不让,使性好强,自己来做。村上的妇道人家,谁能与她相比。
马婆婆沿着灌木丛生的小路走着,已经望到金二嫂的房屋了。主屋是四间大瓦房,还有两间陪房,一间当灶房,一间放杂物。院子用红砖垒成,大门起一个亭屋,上面盖着灰瓦,防止雨水淋坏了木门,人在下面,也可以背雨。
阳光可真好。太阳升得老高了,空气暖洋洋的。河岸边的柳树,发着密密实实的芽苞,两只喜鹊在枝头上欢叫。一群灰雀,刮风一般,突然从灌木丛里乱射而起,不知有几百只。马婆婆一看到鸟,心田就格外敞亮。前些年,鸟也几乎看不到了,更不要说听到鸟的叫声。
院前一片空地,打扫得干干净净。树叶啊,杂草啊,都清理得利利落落。真是个过日子的人,马婆婆在心里赞许着。可是,现在,这老太太不常在家了,鸡啊,鸭啊,猫啊,狗啊,什么也没有了。一株很大的玉兰树,端端正正,矗在院子的一角。马婆婆想着往昔的花开,香息直冲鼻孔。
大门竟没有开。马婆婆失望极了,心想,金二嫂莫非又离开了?但是,仔细一看,两扇门板虽然合着,外面的门搭链,却松松地垂着。这老伙计在家呢。
她试着推门,却推不开。就大声喊道:“金二嫂,金二嫂!”
然而,却没有动静。马婆婆从门板间的缝隙望进去,主屋的门,也是闭合的。这就奇怪了。她的心头,惊骇起来。这时,传来孩子的可怕哭声,那嗓门,嘶哑得厉害。
马婆婆惊呆了。又大声地叫着金二嫂子,但是,除了听到孩子更厉害的哭喊,并没有人出来开门。
大门的两扇门板,时间久了,绽开很大的空隙。马婆婆就用挖野菜的铲刀,伸进去拨,很快将门拨开了。寻着哭声走去,她知道,那是金二嫂子常住的西边的那间。隔着窗子一看,只见一个小孩子坐在床上在哭,床上躺着的,正是金二嫂子,没有一点声息。
“金二嫂,金二嫂!”
无论马婆婆如何喊叫,金二嫂躺着,直是一动不动。她的心一下子冰凉。
孩子除了哭叫,竟不会说什么话。马婆婆让孩子下床来,开开门啊。可是,孩子就是不下床,抱着金二嫂子,一个腔哭。马婆婆突然意识到自己多笨——这么小的孩子,还没有门栓高,怎么能把门打开呢。
马婆婆依旧用铲刀拨主屋的门。可是,这不比大门,根本没有缝隙,连铲刀也插不进。
马婆婆扔下铲刀,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哇地一声,自己号啕起来。她向屋子里的孩子叫道:
“娃儿啊,你等着奶,奶马上去喊人!”
马婆婆一出院子,尖哭嚎嚷起来,疯了一般,向村子里跑去。
王海家的狗,在小河的对岸,尖声狂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