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赖明花家的羊死了，并死得很蹊跷，几天前还穿着马甲，在乡干部们的面前出了羊（洋）相，这天晚上咋说死就死了呢？
　　 赖明花家这死羊的消息，是她那破锣似的嚎啕，告诉所有村里人的。刚开始，人们还以为是她家里的人出了啥事。她的男人何老三在外打工，谁说得准没个三长两短，一差二误？再有就是她的几个儿子：大老幺、二老幺、三老幺及小老幺。除了小老幺年龄还小，其余三个，个个都调皮得上天。所以，这样调皮的孩子，谁敢保证不落水，不掉在山崖下去？然而，当人们怀着既怜悯又沉痛的心情，赶到赖明花家时，一个个都睁大了眼睛。原来是赖明花家的那只羊死了。
　　 于是，村里人便七嘴八舌。有的人劝赖明花想开些，不就死了一只羊吗，有啥值得这么嚎啕大哭伤心落泪？大不了明年开春再买一只。有的则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挤眉弄眼说赖明花这次是猫抓蓑衣脱不了爪爪惹了大祸。他们说，赖明花家这只羊不是一般的羊，这羊的死，不止在村里，乃至在整个鹞子岭乡将会掀起轩然大波。
　　 其实，赖明花家这只羊，也只是当地一只普通的大耳山羊。皮毛黑棕色，腿粗腰园耳朵长。只是它的特殊身份，让它的身价倍增。要不，一向开开朗朗的赖明花，咋会哭爹哭娘哭男人般的嚎啕这羊呢？
　　 话说一年前的秋天，村里的五保户高老爷子，总算孤孤单单地走完了他的人生旅程。高老爷子的离世虽然很平常，却将村里折腾了好一阵子，也给乡党委郝书记和村长李大锤出了一道难题。
　　 不过，村民们对高老爷子的离世，并非有啥争议，而是对高老爷子撇下的这只羊打起了算盘，动起了心思，都想把它牵回自己家去。为此，乡村两级领导开了一次又一次的群众大会，左讨论右研究也没把这事摆平。
　　 原来，高老爷子当时撇下的这只羊，尽管是一只普通的大耳山羊，因它是一只母羊，又正值壮年时期，不仅皮毛光亮，身材也健壮无比。再加上当时又怀上了仔，因而奶包臌胀，奶嘴坚挺，走起路来，犹如舞台上的模特一样，扭腰摆胯摇头摆尾很是可人......但村民们对这母羊的光鲜靓丽倒在其次，他们更看重的，是这母羊的光辉业绩。
　　 几年前，高老爷子以仁慈之心，并以高出一倍的市价，从屠夫“万羊子”手里，买了这只当时还没断奶的小羊羔，这不仅救了它的命，随后又将它精心饲养了起来。这羊也不知是为了报高老爷子的救命之恩，还是晨啃露水草，夜食玉米面的原因，身子一天一个样地疯长了起来。几个月后，它竟发情做了母亲，并从此一年两窝仔，两年三窝仔地一发不可收拾。每窝羊羔也三四只不等，尽管它臌胀的奶包上只有两个奶头，它依然把每只小羊羔喂得很壮实。当然，高老爷子的日子也由此过得风生水起，愈来愈殷实。在此期间，有村民曾出高价，或对高老爷子小恩小惠，打过这只羊的主意，都被高老爷子一一谢绝了。所以，高老爷子撒手归西后，全村几百双眼睛都虎视眈眈地盯着高老爷子撇下的这只羊，各自打着主意。村民们都说：高老爷子是五保户，他撇下的这只羊是集体的，既然是集体的，每个村民都有一份，谁凭啥独吞呢？于是，这事对乡村两级干部们来说，真是伤透了脑筋。
　　 在开第三次村民大会时，村上吸取了前两次召开村民大会的教训，先开了一个村委会。并拟订出以招标的形式解决这羊的归属问题。哪知，这方案在村民大会上一宣布，便立即招来了大多数村民的反对。他们说，我们没钱怎能与那些有钱人争，若是这样，他们不就成了“宝来肉（肥膘）又搭猪板油”，肥了还要肥得流油？不管怎么说，他们就三个字：不同意。他们并放出话来，谁家要是买了这只羊，要么给每户村民一千元，要么这只羊下的仔，首先分文不取给村民一户一只，就这么，这只人人都想要，人人都想买的羊，最终谁也不敢买。村委会拟订的第一套方案，也就这么搁了浅。
　　 村长李大锤见第一套方案被七嘴八舌的村民，你一嘴我一嘴给搅黄了，心里自然很不高兴，他那张长满络腮胡的脸，因而阴沉得像快下雨的天。之前他对这一方案是胸有成竹的，甚至有一拍即成的把握。是呀，当今做啥不兴招标？不说你一只羊，就是修飞机场，建高铁都是这么搞的。远的大的不说，前不久乡政府修个垃圾池还发了招标公告哩。这说明了甚么？说明了招标这一办法，在当今这经济时代是切实可行的。不仅如此，这也被各级政府，包括那些承包方，都认为是公平合理的。他为此想不通，招标这一受人吹捧，并纷纷效仿的办法，用到最底层的老百姓中间，咋就吃不通了呢？
　　 村长李大锤是在招标的方案被彻底否定之后，暗自如此感慨的。在感慨的同时，他心里也乱糟糟的，他心里甚至有一种想骂人的冲动：日你奶奶的，全他妈的小市民意识，都想占便利，都怕吃亏，大家如不这么自私，不说一只羊，就是一头牛也早摆平了。
　　 村长李大锤本想就这么连说带骂发一阵牢骚，把这羊的归属问题搞定，但当他抬头看见村民们那一双双瞅着他的眼睛，和一张张表情各异的脸，不由将满腹的牢骚压了回去。他知道村民们为啥瞅着他不转眼睛，其目的是要看他如何处理这事，是为多数人着想，还是自私自利。是不是早编好了框框，织起了套套让不明真相的老百姓往里钻。在开会之前，她就看到村民们三三两两围在一起，一边挤眉弄眼，一边窃窃私语，还说得唾沫四溅津津有味，那样子好像要大干一场。
　　 村长李大锤是看了眼前的情形不由紧张起来的，同时也不敢轻举妄动多言多语了。他知道不能将事态激化，否则，这事就更无法摆平了。
　　 为此，村长李大锤再次权衡了利弊，又同另两个村委一阵交头接耳后，才提出了村委们头天拟订好的第二套方案。当然，这是一套备用方案，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提出来的。因为这方案虽然实用，却缺乏合理性，况且，在当今这形势下，咋还兴这一套呢？昨天，当村委们为高老爷子撇下的这只羊拟订了第一套方案后，为了保险起见，有村委提议，再想想有没有其他方案，他说现在的人都很现实，脑子也“好用”得很，到时在会上人多嘴杂，你有你的想法，他有他的说法。怕到时既耽搁了时间，又费了精力，结果把事情弄到半空中吊起。更主要的是，村委们在那种情况下将如何下台？
　　 此时的村长李大锤与两村委交换了意见后，便重又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他先正了正身，然后抬起他那粗短的手臂，两个肉嘟嘟的巴掌举到半空中，使劲拍了拍，示意大家静下来。等整个会场渐渐没了说话声，他才抬高嗓门，宣布了村委们早拟订好的第二套方案，这方案其实很简单，就两个字：抓阄。
　　 抓阄这一方案从村长李大锤嘴里一蹦出来，整个会场犹如从半空中掉下了个林妹妹，人们顿时就兴奋了，有的还兴奋得拍起了巴掌。大家都嬉笑着说这办法好，并说这就看各人的手气和运气了，没抓到的怪不了别人，谁叫你昨晚睡女人时，还要伸手去摸女人的奶子和那条“深沟”的。谁都知道女人那“沟”是霉（晦气）人的，你还要去摸，抓不到羊活该！
　　 或许是农村老百姓这根深蒂固的观念，又或许是有人听了以上的议论对号入了座。不过，啥毒都有解药，他们也因此有他们的法子——家里有少男少女的，有还捧着母亲的奶子吮奶的童子娃的，都纷纷喊的喊，抱的抱，全弄到了会场，也都期盼着自己这没碰过女人身子的“干净”娃，能给家里带来好运，从而抓到高老爷子撇下的这只羊。
　　 村长李大锤宣布了“抓阄”这方案后，见整个会场都在拍手叫好，他心里的石头也一下着了地，他心里虽然暗自骂了一句“小市民意识，无知”，还是忙乎了起来。他于是同另两村委，一边在会场上穿来窜去，清点到会的村民户数，一边忙着找纸找笔、裁纸、写号、搓纸团......总之是忙得不亦乐乎。半个小时后，一切就绪，百多个纸团大小不一，松紧各异地装在了一个破纸箱里。在抓阄之前，村长李大锤还强调再三、再三强调了抓阄的注意事项和规则，为了说明这抓阄的公平公正，他最后还声嘶力竭地说了一句：
　　 “我再重申一句，这羊只有一只，有羊的纸团在这纸箱里也只有一个，没抓到的怪不了谁，只怪你的运气不行......”
　　 哪知，就在村长李大锤说完这番话，准备宣布“抓阄”开始时。从会场的角落里站起了一个中年男人，那样子好像刚睡醒。他慢条斯理的站起身后，又看了看突然静下来的会场，才不慌不忙地开了口，他先喊了一声“不忙”，才转过身去冲村长李大锤莫名其妙地问：
　　 “李村长，你是不是共产党员？”
　　 村长李大锤被这中年男人这么一问，顿时一头雾水。他想，我是不是共产党员与这抓阄有啥关系，况且大家看得清楚，这事我公事公办没有一点私心。他因此理直气壮地回答这中年男人说：
　　 “我是啊。十年前我就入了党。”
　　 这中年男人听了村长李大锤这铿锵有力的回答，他冷笑了一下，然后扭过脸去对整个会场继续说：
　　 “大家都听清楚了吧？我们的李村长不仅入了党，并且还是有十年以上党龄的老党员。但我想问问，共产党人历来就是无神论者，你咋还带头讲甚么运气呢？你说说也就罢了，咋还大言不惭，并付诸行动搞什么抓阄呢？你这明明是在领着村民们搞迷信嘛......”
　　 原来，这中年男人名叫侯金，村里人都说他长着一副猪相，却比猴子还精灵。他平时说话听起来不痛不痒，但每次都能说到点子上。
　　 侯金说过这话，都以为他这天会到此为止。哪知他后面的话，又让整个会场躁动了起来，有的还纷纷点头称是，还有人直接说这个阄不抓了。
　　 侯金当时的话是这么说的：
　　 “当然，抓阄不是不可以，但谁能保证这中间没鬼，纸团都一样大一样紧？况且，你们昨天就把这方案拟订出来了，说不定你们早就做好了手脚，今天只是来走走过程，装装样子，好让在坐的村民们口服心服。”
　　 侯金这话犹如一根导火索顿时将整个会场点炸了，人们除了议论纷纷，也有人开始离开会场了。甚至还有人得意洋洋地走到那羊的面前说：这羊既然难处理，还不如给“万羊子”打个电话，叫“万羊子”买去算了，卖的钱二一添作五，三一三十一按村里的人头分，分一毛是一毛，领一分是一分。这人一边这么说着，还跃跃欲试地摸出了手机。哪知，当这人正在拨“万羊子”的手机号时，又遭来几个老年人的反对，他们说：
　　 “你娃这也想得出来哦，你没看见那羊正怀着仔阿，这么缺德的事你都做得出来，就不怕你生的娃没屁眼？”
　　 其实谁都知道，“万羊子”是镇上做羊肉汤生意的，他不仅开着羊肉汤馆，还摆了烤羊肉串和烤全羊的摊子。这些年来，人们的生活水平不仅提高了，也注重起了身体的保养。并且，谁也知道羊肉是滋补之佳品，所以，乡下人赶镇吃羊肉汤也是家常便饭的事，“万羊子”也因此赚了不少钱。不仅如此，他还从中总结出了一套生意经，这就是买奶羊和死羊最赚钱。三年前，高老爷子在“万羊子”手上买这只羊时，这羊那时还没断奶，浑身都是羊奶的臊味。高老爷子当时气不过，还数落了“万羊子”一句：
　　 “‘万羊子’，你想钱更是想到钱眼眼里去了，你也下得了心哦，这羊仔连草腥腥的味儿都还没尝着，你就要‘喂’它的刀子啊？”
　　 但高老爷子万万没想到，他能救这羊一时，却救不了它一世。不仅如此，他的仁慈和悲怜还给后来人留下了这如此的麻烦，甚至是针锋相对反目成仇。更让村长李大锤无法应对眼前的局势。
　　 还好的是，当村长李大锤这天面对着吵嚷嚷的会场，焦头烂额得正不知如何是好时，他身上的手机却响了。他走到会场的僻静处先接了电话，接着又“嗯、啊”了好一阵，然后一脸兴奋地重又回到会场，脚还没站稳，就挥动着他那粗短的手臂，如变了一个人般，底气十足地对闹嚷嚷的村民们说：
　　 “告诉大家，告诉大家，乡党委郝书记刚才打来电话，说高老爷子撇下的这只羊暂时不处理了......”
　　 村长李大锤这话还没说完，整个会场再次砸开了锅。人们先是木讷了一阵，大家不相信自己刚才听到的话是真的。但这只是一眨眼功夫，当人们确信自己没听错时，又才吵嚷嚷地议论了起来，他们说：连乡政府也看上了高老爷子撇下的这只羊啊，咱村老百姓的嘴上就这么一点油腥腥，你乡政府也下得了心来舔一舌头啊？
　　 村民们的性情为此比先前还暴躁，一个个也如打斗的公鸡红了眼睛。但当他们听了村长李大锤接下来的话，一个个全又成了闷葫芦，村长李大锤当时对他们说：
　　 “乡党委郝书记刚才打来电话，对高老爷子撇下的这只羊作了新的指示，他接上面的通知，扶贫工作已到了攻坚战时期，并有了新举措。郝书记说，当下不仅要扶贫，还要巩固扶贫的成果，也就是说，要帮贫困户们制定生产自救的长远规划，想养羊的养羊，想喂猪的喂猪，想发展种植业的发展种植业，政府不仅要帮着实现，并且还要补贴启动资金。所以，郝书记在电话里指示，高老爷子撇下的这羊，既不能卖，也不能宰，要作为政府对贫困户的补贴基金，牵给贫困户去饲养......因此，这羊便有了新的名字——‘扶贫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