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活得乐呵才是正经
我总是莫名地猜忌现代文明的高度发展是对人们越来越不自由的一种预警,或是一种潜在的干涉。活得最乐呵的人,当属我们的先民,那时人们的心中大约是只有幸福指数,没有国内生产总值和国民生产总值。也许他们不关心GDP和GNP这两个词。关于那时人们的幸福指数,究竟高到怎样的一个峰值,可能是无法以数值统计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冥冥灏灏,坦坦荡荡且又浑浑噩噩,在天圆地方间恬谧安宁、恬然自得、恬不知耻,无拘无束……
我这样一说,说的是实情,没有造谣。也没有传谣,我想,是不会惹出大麻烦来的,可是,眼下这个复杂迷乱的社会状态,教人不敢放下心,那些真的有洁癖,或是装着有洁癖的主儿,喜欢用讨伐通俗化、审判大众化的手段来显示洁癖,看了我的观点,会有些不乐呵。
我十二分地敬佩那些扶梅奉雪,饮露吮霜的高洁人士,请原谅我们的认知价值存在这样的差异,我的生长过程,是饮食人间烟火长大的,生命的本源中,离不得烟火味,我自知,故我自明,不是莲花化身,也不敢企妄修得肉体成圣。所以,这些年来,我知足、且一直都在感谢老天爷给我一个丰满的俗、土、真的实体,我不贪图风、雅、颂的虚名。
超凡脱俗,弃简取繁,确是我等俗子逃避不及的一种累人的负担。所以,我一直主张人们心向自然,在当今极度喧嚣的快节奏生活中,请放慢些脚步,慢点儿,再慢点儿,您步履唯艰,踉踉跄跄,都是源自您背负着某些太沉重的“高雅”。俗一点儿,再俗一点儿吧,俗,让您回归天真,让您气定神闲,让您镇静从容。
在我的认知领域,“俗”是什么,早就有一个清晰的概念,“俗”是亘古不变的“谛”,世事牵累,杂务烦冗,万丈红尘纷纷扰扰,是谁也绕不开的“劫”。
“俗”是一种大众化的哲学思维,也是一种境界,是社会发展过程中长期积累形成的风尚、礼节、习惯,是人们通过长期实践而认定形成的哲学体系,而且,这个哲学体系,是一门包容庞杂的哲学体系,放之四海而皆准,穿越古今皆准。
“俗”包含朴实无华、实拙全真,自然自在,本分本质。通达这个境界的,才叫通俗,才是接地气。俗是土地上生长出来的,离不开泥土的芬芳,是人和五谷杂粮的结合,此为真实不虚之理。所以,我说:世俗之道,本就是覆蔽世间真理的,真正的道理,是至简至朴的,是混沌淳厚的,这个就是“俗”的内涵所在。
我是个俗子,自然是喜欢与对等的俗子交谈,尤其是接地气的俗子,喜欢俗子那份带着丛林法则中的某种天然的、甚至化外的、未经陶染的平朴和安宁。
由此,我想起了那年秋天的一次旅游。风趣的女导游夸张地自我介绍,说自己姓慕容,鲜卑族,咱鲜卑人呢,是胡人,在五马乱胡时候流窜到中原的,感谢你们汉民族没把咱家当外人,咱知足也就长乐。不敢像你们南方人那样有情调,过的是生活,我们不讲究,就是过日子,没有上升到某种高度,表现为上层次的文化。先人习惯了吃生肉喝凉水的日子,至今呢,我的身上还有先人的野性,狼性,是强大的遗传基因在作怪。我珍惜着并为我生命底层的这个狼性、野性感到骄傲,今天的豁达、自信和从容,就是源自这些狼性和野性。为了在言论和行为上保留那份本真与疏放,我才不去读书的,书要是读多了,就读断了通达俗气,接入地气的路径。所以呀,自打十六岁上大学,读完硕士研究生之后,就不再继续读博士,免得误入歧途,要是一不小心读成了大家闺秀,整天装着言不高声笑不露齿的,那就不好了,没了与你们结识的缘分。现在,咱多乐呵呀,要笑就对着大山,或向着大海,敞开大嘴巴,笑他个天昏地暗,笑他个大河奔流。这才是痛快……
我呢,也不容易,女人家做导游,得有些笑意,不能板脸矜持,你们看我,因为不矜持才这样漂亮的,你们不要因为我漂亮就欺负我,莫要动歪脑筋,省得我咬了你,还得去打针。
我告诉你,我有个大遗憾,我的学历估计不低于李清照吧,书本害得我忘记了什么叫实惠,人家李清照嫁了个杀猪佬,白马王子的不要,就是因为牵猪的比骑马的更本分,更靠谱。市井街坊都知道这个屠户的大名,知名度自然是高端的,我呢,命苦不能怨政府,嫁了个衙门里的刀笔吏,走在大街上,冷冷清清,连个打招呼的都没有,哪里的人气呀,能不憋屈吗,不过,我还真的不敢憋屈,担心倒是真的,你想呀,这个整天抱着一支笔,写假文章,歪曲事实,说不定哪天走到大街上,被人民群众一砖头砸个头破血流的,能不提心吊胆吗?你们可不能砸砖头,我家老公还是有些正义感的,每写一篇,总是左手打一下右手,说一句就怪你这个右手,老是写些睁眼说瞎话的文字……
从你们几个人脸上看,有些书卷味儿,像是正经的读书人,我呢,不能吓唬,须得温柔,温柔得学做聊斋里的狐狸精,半夜里从窗户爬进书房,讲一串荤段子给寒窗夜读的书生听了好提提神,这个才算是体贴入微。这天下的白蛇精和狐狸精都是一门子心思,要不是为了调戏苗条的清瘦书生,谁个愿意修炼几千年呀?你们呀,也别装得一回事似的,太矜持了不好说话儿,你们须得轻松一点,放下你的自尊,放下你的虚荣,放下我们的臭架子。今儿旅游的主题应定位得俗一点,土一点,真一点,咱不玩那些够不着边际的假货儿。
人们大赞:您才是当今世道硕果仅存的真人、高人,货真价实、童叟无欺。
导游撇嘴:人家有大抱负的人,不为良相便为良医,我这是不为良相便为导游,靠的是带着大家到处转转,随便说鬼些话蒙几个买化妆品的小钱,升斗小民之家,过日子就是这样精打细算的。你们这样抬举我,可见你们也是小巫,未见过大巫,我不好意思批评你们蛤蟆坐井,意象观天,没见过真人,把我这等坑蒙拐骗的导游当真人,待会儿带你们去见个真人,看你们这么说才好。
取笑中引大家进山,那个“思想者”诗人,一直跟在导游的五步以内,帮着提包儿,女导游给他取个名字叫“香流氓”,两人混得最熟悉。
问她多大年龄,导游说与那天山童姥同龄,看上去二十三四五六七八九岁就成,诗人陷入沉思中,说不对呀。
有什么不对的?
诗人点点头,问中午吃什么。
说去吃斋。
说吃斋还真的带着大家吃斋去了,导游说,咱不去玩古寺名刹,荒野破庙农家乐才适合你们。斋饭是不收钱的,那些和尚四大皆空,但钱是不可空的,保不齐抽烟吃猪肉、喝酒吸大麻,正欠着账哩,咱们哩,只需烧一柱高香,功德箱里塞进五十元即可。吃斋是向善的,我们都是大善人……那庙不值得去,有个人倒是值得去看的,这个就是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的出处,那个疯和尚……你们且看着,看我是如何调戏那个疯和尚的,
未进山门,女导游便调高手中的喇叭,亮开嗓子喊:二光头,死哪去了呀,出来接客呀——
众人一楞:怎么像八大胡同的老鸨在招呼客人,话音落下,一笑面弥勒样的知客僧,便笑嘻嘻地跑出来,伸出咸猪手握住女导游的红酥手,亲切地接过喇叭把队旗擦腰间,顺手扯过“思想者”手中的包,看一眼:咦——你谁呀……怎么,怎么好像认识呀……你为什么不把自己栓在菩提树上呀?你呀,你须得把自己压在须弥山下五百年再出来……“思想者”莫名其妙:我怎么得罪您了呀,今儿当马儿栓树上,当孙猴子压山下……导游笑,谁叫你一路儿心猿意马的,活该。二和尚也笑:对呀,活该——
引领着众人进入,与女导游混熟了的人悄悄地问:导游,那扁头二和尚是不是你的老相好的呀,女导游刺啦一笑:看你抬举的,唐僧肉是随便吃的吗?你呀,别讲究,咱们还是真的高攀不上。待会儿,找他些麻烦看看,随便开玩笑都是可以的。别看他不讲究,人家可是法源寺出来的净土宗大才子,中国佛学院是佛学界的清华北大,就这个出身,你也得多看几眼的。可惜的是六年前在王府井出了车祸,昏迷中去西天雷音寺听佛祖讲经了,听了一个多月还没醒来,医院里宣布了脑死亡,抬回去超度,一场法事未完便睁开了眼,又躺了半年,脑壳子撞得扁进去一大块,弄坏了脑子,济公活佛样的语无伦次,疯疯癫癫。要是以前,你省省吧,人家是披袈裟,持法杖,趺坐莲花,宝相庄严,兰花指一曲,气场肃穆,那才是有道高僧的派头,布道说法那是妙语连环,舌灿莲花,端的是玄理禅机,玉韵伦音,没有一句是废话儿。
进了大殿,扁头二和尚笑嘻嘻地:慕容带来的人儿,都是洒家的好兄弟,莫讲究,随便、随便……见了佛,快拜拜呀,佛法无边,有求未必有应,你要是听我的话儿拜一个,涨工资泡情人,干活不累,喝酒不醉,赌钱不输——嘿嘿,这些都是手机上发来的祝贺短信……
一群女客进来,引得一直骚动,几个敲打法器的年轻和尚打乱了音律,互相对望着,笑嘻嘻的一脸轻薄,满眼淫邪,到处乱看,没有一丝的庄严之气,倒是那几个披着袈裟的老和尚正经,闭眼合掌,低头吟诵着《金刚经》,女客们窃窃私语一番,继而告诉大家:这些和尚,怎么越老越不正经,人家青年和尚多规矩,随便看看、笑笑就过去了,那是一闪而过的,止于眼界,未入心界,唯独那些个老一点点年纪的和尚,看美女多是行家里手,看完了还不放过,都记在心里,嘴上念叨着装作念经,还这样反复在咀嚼,吃口香糖似的,什么样的美女,能受得如此残酷的折磨呀。
人们都笑着抬头看,见正中莲花宝座上摆放一菩萨像,有点儿像是观音菩萨,却又不完全像,罩着粉红色的帷帐,绿色的垂帘,杏黄色的飘带,整个佛堂布置成了香艳的闺房。那塑像造得也有些另类,体态均匀丰满,仿佛化了妆,涂了口红,显得眉眼盈盈,嘴角含春,像个刚出洞房的小媳妇,有一种含羞带骚的韵致。
导游说,与断臂维纳斯一样,具备的是引人亵渎的欣赏价值。众人点头
说刚好对了时下流行的主题,袒胸露背没有什么不妥的,谁说佛就不可以新潮些的呀,莫高窟的菩萨也是这样聘婷而立的,有的还穿着单肩吊带,戴胸罩,璎珞覆身,裸露的大腿上、臂上还缠绕着透明披帛,穿的是干露露那种的透视装,有的菩萨装扮得更为前卫:上身穿短袖紧身衣,下身着贴体迷你超短裙,上衣下裙间小腹袒露,穿的是露脐装,腰间有配饰,腿部还有些纹身连绵。佛陀菩萨这样打扮衣服我认为没有什么不妥的,跳个肚皮舞娱乐一下芸芸众生,本就是无量功德、胜造七级浮屠的好事……
佛家就餐,讲究过午不食,端上一瓷碗香菇青菜汤,两个馒头,一小碟咸菜,有人拉着那个扁头二和尚找茬:你这是什么汤呀,怎么不放些干贝虾仁,再汆几个牛肉丸子,还收我们五十元的大钱,待会儿,须得把功德箱里的大钱用铁丝弯个钩子给钩出来。扁头二和尚笑嘻嘻的,就这菜汤爱喝不喝,要是收钱多了,您就生气发些脾气多喝几大碗,您喝下一大盆、两大盆,喝得够本钱了,您的宰相肚子里面就可水漫金山,还可以肚里撑船的,您大肚如罗,大腹便便,里面包罗万象且怦怦地响,那是佛祖大日如来正在您的肚子里唱般若波罗蜜心经哩。
几个围在一圈的人冲扁头二和尚招手,扁头二和尚嗅着鼻子凑过来,故意板着脸问在吃什么?回答说吃的是“佛跳墙”,扯下一直鸡腿递过去,扁头二和尚捏手上说这个——这,这佛门圣地,嘿嘿嘿嘿笑了一大串儿,啃得油嘴滑舌的,还夸张地撇撇嘴,抱怨这鸡儿长得有点儿不是鸡儿,要是像狗那样长出四条腿来,就没得缺点可寻了的……
那边有人喊一句,快来念经超度一下子呀,不好了,出了谋杀害命的案子,菜汤里怎么喝出个阿弥陀佛来,真是罪过呀……用筷子挑着的是被切开的菜虫。
驴友顾先生是个信佛的人,逢庙必拜,扁头二和尚问:你这样到处乱拜,佛给你什么好处?
没有好处。
没有好处,你拜他做甚?
拜着玩的。
拜着玩的?为什么偏偏是他,你不如拜我好了。
莫胡扯儿,拜佛是心诚则灵的。
我是不讲究,随便怎么来都是灵,不诚就是更灵了。
顾先生见扁头二和尚歪着扁头,天真烂漫的样子,眸子激射着童真和迷茫,不像胡闹。只好低下头数着手链。
顾先生的金刚菩提子手链,有些来头,来自尼泊尔,据说是释迦摩尼成佛的那颗菩提树结的子,是五台山的一位老和尚赠送的,自然是开了光的,去年普陀山拜佛,有一方丈老和尚盯着看,脱下来请求开光,那老和尚笑,说这是高僧开光的物件,有灵性的,自愧法力肤浅,不敢亵渎……扁头二和尚不信这个邪乎劲儿,要介绍一位敢亵渎的超级大和尚,来给那手链开一回大光,大家都在吃螃蟹,扁头二和尚揭开蟹壳,剔出螃蟹肚子里的法海和尚,说这个才是佛法无边的有道高僧,水漫金山和雷峰塔镇妖,足以印证这个蟹和尚的手段,那不是欺负人的假使儿,夹着蟹和尚放进顾的手心。不知是谁的钥匙,顺便也开光,在蟹壳里捅了几个回合。
导游说,还是扁头二和尚有根本,将来一定成佛,即便今天做不成活佛,死后也是个可以塑金身的肉身菩萨。
扁头二和尚笑,根在哪里?本又在哪里?既落形象,当属生灭,逢生则生,逢灭则灭,塑成金身怕造就孽业延续。臭皮囊须得让野狗拖去啃光才是妥帖些。当初在法源寺,师兄说我是骑在佛门门槛上打盹的僧俗两界人,跌进去的是僧,跌出去的是俗。
跌进去了还是跌出来了呀?
扁头二和尚拍拍屁股,冲天一乐:眼有所见有所不见,不见为净,故还在打盹儿……扁头二和尚的话,说得很苍凉,也很通透。
你们佛家说佛法无边,他们道家说老子天下第一,唯有我们儒家谦逊,屈居老二,称作孔老二,而不是孔老大,你们真的佛法无边吗?
“空手把锄头,步行骑水牛;人在桥上走,桥流我不流……可怜呀,一句合头语,万年系驴绳。
佛法在哪有呀?
你见过长角的兔子吗?你呀,你自己寻去……
你是疯行者还是禅行者呀?
疯和禅,两样吗?扁头二和尚两眼顿时变得迷茫起来,继之嘻嘻一笑:你等才是觉悟者,竹是法身,花是般若,你们是大智慧,差点儿领导着我步入迷津……
我明白扁头二和尚说的是什么,佛子从渐悟到顿悟,再从顿悟到圆修,数十年敲穿木鱼,熬昏青灯,苦苦清修,为的是勘破红尘,脱俗求真。原来这是自布网罗,自锁牢笼,脱了俗,哪来的僧、又哪来的真?修得俗中俗,方得真中真。修来修去,原来修的是轮回于起点的圆通,那就是修得的真境,原来是回归的俗境,超越的僧缘才是无法超越的俗缘。
皓首穷经的僧侣为了谋取脱俗,坐烂蒲团,磨穿念珠,最终还是挣不脱一个“俗”字,谋求脱俗的人儿,回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