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老别之死
春节回家乡,闻到泥土的芳香,嗅到父老乡亲淳朴的气息,卸下了出门在外的谨慎,倍感踏实和幸福。
可,这一天远房的老别叔去世了。
老别叔是叫老别、老鳖、老憋、老瘪或者老蹩,我不清楚,大家都不清楚,总之他表现得有点别扭、憨鳖、闷憋、干瘪或者蹩脚,所以无论长幼和男女都呼他“老别”,高兴时他嗯一声,不高兴时他翻着白眼,骂骂咧咧,但人们并不在意他的谩骂,只会看着他生气的样子而心满意足地嬉笑。唯独我叫他“老别叔”,还常常掏出来一把他喜欢吃的瓜子给他,他会伸出脏兮兮的手接着,并回我一个鬼脸似的微笑,并不骂我,也不走开,是多出的“叔”字起了暖心作用,还是因为我们有缘——小时候,我下河洗澡溺水,是他水底捞月把我托举上来的;那次,他悬梁自尽,是我第一个发现后喊人把他救下的。
送葬的队伍在弯曲的田埂上蠕动,声乐班吹吹打打,鞭炮齐鸣,经幡高擎。老别叔的三个亲侄子大顺、二顺和三顺都嚎啕大哭:“我可怜的叔啊,你辛辛苦苦一辈子,你待我如亲生的啊,可你咋说走就走了呢,这叫晚辈咋尽孝啊……”
三个侄媳妇也掩面而泣。三个侄女更哭得背过气去,要几个人驾着双臂。
大侄子扛幡,二侄子掌灯,三侄子捧罐,个个卑躬屈膝,披麻戴孝,孝布绵延到地面,撩起尘土飘扬。
鳏居一生的老别叔走得风光。
第二年春节回家,我径直走到老别叔坟前。坟被雨水刷平,周围布满了枯死的稗草,很久没人来过了。烧纸钱时,引燃稗草,噼噼啪啪作响。我不知道他能不能收到我的孝敬,不过,我知道旷野中每座坟茔旁的一缕缕孤烟都是活人竞相燃起的或真或假的思念。
路过村西头,看到老别叔的大侄媳妇带着孩子在上坟,哭天抢地的悲恸声让人肝肠寸断。她家怎么了?
到家问母亲,她说二顺把大顺捅死了,肠子淌了一地。
为啥呀?
父亲瞪了母亲一眼,母亲把话咽了回去。我也只能撂下好奇心,和家人尽享新春快乐了。
第三年春节,我开着私家车回家。
还是先径直去了老别叔的坟前。老别叔的无头坟更矮了,枯草直竖竖地站着,很久没有人来过。我燃了纸钱、鞭炮和花筒,也引燃了荒草,旷野里一片红。在这火焰的炙烤中,老别叔也许会被惊醒,我渴望他再给我一个鬼脸似的微笑——但我失望了,只有我的孩子们扮着鬼脸在戏耍。我带领全家把坟培满新土,再立起坟头,才在暮霭沉沉中离去。
回到家里,母亲告诉我明天法庭在村部审理三顺告村委会的案子。
为啥呀?
父亲又瞪了母亲一眼,她又把话咽了回去。
第二天,流动法庭开审。
三顺:逢年过节我都给老别叔送礼物,还请吃饭,这就是孝,他的遗产应当我继承。
二顺媳妇:别叔的衣物是俺提供和缝补,屋舍是俺家二顺修补,这也是孝,他的遗产应当俺有份。
大顺媳妇:俺家大顺过继给老别叔的,全村人都知道,依法依理都应该由俺继承。
大侄女:我们姐妹仨伺候别叔是常事,法律不会重男轻女吧?
憋青了脸的村长:大顺过继是真,可老别把他养大成人后,他又回到了亲生父母身边,对老别没有任何回报,这是孝?二顺家缝补衣服和修补房子也真,可老别每次都付钱,这叫孝?三顺请吃饭和送点礼物也不假,可每次都让小崽子给老别磕头要礼钱,你们向老别借的钱也久拖不还,这是孝?三个侄女从来不上老别的门,这还有孝?老别生活邋遢,那是因为他生理上有缺陷。他本想把下半生托付给你们,可你们的刻薄让他看不到盼头,所以他变得越来越别了,最后浪荡街头,天天嬉皮笑脸地拦车乞讨,你们哪个正眼瞅过他?现在瞧赔了钱,都孝敬起死人了,这是哪门子孝?!
老别叔的至亲们站起来抗议。法官制止了他们。
村长余怒未消:为了争赔的钱,大顺二顺内斗,一个死于胞兄刀下,一个被政府枪毙,一去两口,你们还有亲情?老别这辈子破罐子破摔,也做过一些偷鸡摸狗的混蛋事,到头来觉得愧对乡邻,所以他决定把他的所有都捐出去。
老别叔的至亲们说空口无凭!
村长掏出司法公证书,读:我自愿把省吃俭用余下的钱、政府补助的钱和嬉皮赖脸乞讨来的钱捐给村里——卡的密码是村长的生日;后来车祸的赔偿金也全部捐给村里,用来办学堂;我的身体不健全,尸体捐给医院做研究吧……
老别叔早已预知自己会命丧车轮之下,预知会有今日之争啊!
鸦雀无声的会场响起经久不息的掌声。
你每次的品评都是对作者的鼓励和帮助,都是成人之美的辛劳。
老别叔的“碰瓷”嫌疑是有的,我当时也考虑了这个问题,只是没有找到很好的处理方式。经你指正,觉得确实需要修改。容我事后琢磨改之。
谢谢!握手。
晚上好。
你佳作迭出,精品频现,是我们学习的榜样。
问好,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