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作家*小说征文】两小时
王菲拿起一支铅笔在一份文件上划了划,看到了几个醒目的字眼,什么经济什么中国梦什么构建等,他想,这份文件等过了春节在说吧!他这个刚上任不久的城市经济办主任做什么都要看看领导的意思,他从不敢自作主张,这里不像乡下当乡党委书记那会儿,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里,想怎么说就怎么说,想怎么做就怎么着,这里是县委机关大院,这里是全县权力机关,你得处处小心。所以,一个月前调进来时,他就收起了乡下官老爷的架气,丝毫不敢以主任自居。他办公室里的清洁卫生都是他自己打扫,即使保洁员要给他打扫,他也表示谢绝。他心中只有那么一个意愿,就是不得罪任何人,包括县委书记,县长,乃至清洁工。
这个年关对他来说是那么难熬又是那么让人兴奋。自从时间进入了腊月,中国这个人情社会就变了样,各种各样的宴席、酒席、聚会、拜年等活动疯狂地旋转起来。几乎是一天一次酒宴,每次都要被迫大醉。他的司机给他预备了各种有关肠炎、胃炎、消化等方面的药品,一大堆,就放在小车的后备箱里。他的儿子开玩笑说,就差没有给你预备盐水瓶了。最紧张的莫过于他的妻子,县法院刑侦科科员,为了他进城,不知跑了多少路。她总想一家人平平安安地在这个小县城里生活着,她并不想他当多大的官,他当个主任也就足够了,她是一个最容易满足的人。你没有多大的进取心,他经常这样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所以你在你们那里当了十几年科员,又不会陪领导喝酒。他的妻子就反驳说,你喝得好啊,你看看你的胃,严重的糜烂,上个月不是才住了半月医院,要不是要进城还出不了院。再看看的“三高”,你的各项指标比你七十多岁的老父亲还要高。你在酒桌上就是耿直,别人叫你喝你就喝,你不是作践自己吗。你如果出了点事,我们指望谁呢,再说你家里的老爹老妈已经是七八十岁的人了。
这些道理在他的脑子不是也没有。喝酒伤身他这个主任难道还不知道。他使劲喝了一口浓浓的茶水,一道苦涩的气味从口腔直窜入喉咙。他的头脑还不是那么清晰,昨晚的就也喝得忒多了。在同学会上,他就整整喝了二十几杯白酒,还不算十几瓶啤酒,那些从远处赶回来的同学还说没有喝够,没有把我们的大主任敬好。怎么办呢?几十年不见得老同学,上学时那么要好,不喝几杯酒怎么过得去呢?何况我现在混得也人模狗样的,不喝能说得过去吗?他就只有喝喝喝。直喝到眼睛里一片模糊。他已经看不清是男同学还是女同学了,他也看不清女同学哪一个长得苗条,哪一个长得臃肿。随后,他似乎又进了歌厅,点了什么歌来作,他实在记不起来了,好像是2000年的第一场雪,啊,就是那首歌,雪那么洁白,啤酒的味道那么醇美,是他读书时心仪的那位女同学敬的,他一仰脖子就连喝了六杯,溜溜顺吗,人家还祝我升官发财呢,尽管她已经是那个亿元老板的老板娘了。
我不能再喝了。王主任站了起来。看了看窗外少见的蓝天。一柱明亮的阳光就钉在他办公室的窗帘上。该下班了。今晚就在家里,让妻子熬一碗小米粥,拌一份萝卜下菜,该有多美!
小苹果,你是我的小苹果。小苹果,你是我的小苹果。什么声音,他还没有从他的思绪里清醒过来。啊,是手机的铃声,是他自己手机的铃声。
他习惯地打开了手机。
喂,你好,我是王菲,请问你是哪位?
哦,哦,对不起,我听出来了。是(县委办)汪主任啊,你好你好!有什么指示吗?
我今晚没什么事?什么?有一个聚会?有张部长,有人大鲜副主任,有政协靳主任?还有谁?
哦,还有主管城市经济的庞县长?还有谁?
还有省上一位领导?
还有政府县委各重要部门的一把手,电话里最后说。
离下班的时间也剩下了不多了。该怎样给老婆说呢,今晚难道能缺席吗?也许对今后的升迁也非常重要。
省上那位领导你能不喝吗?你甭管他是哪个部门的,他在你面前就是一个领导。
张部长能不喝吗?没有他的人事考察报告,他能在县委人事讨论会上顺利通过?
鲜主任能不喝吗?没有他们举手,我的任命能通过吗?
还有汪主任,工作上的联系,能不融洽融洽一下感情吗?
不知聚会上还有些什么人,我都该喝。他这时记起了马克思的那句名言: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
调节这关系的东西绝不是水。
他给妻子拨通了电话。
我今晚不回家吃饭了。他就摁断了电话。
他多么想再听一听妻子那甜美的,带一点沙哑的,歌星田震的声音,还有,那调皮儿子稚嫩的声音。
那一柱耀眼的阳光早已消失了。暮色已经慢慢降临。街灯如鲜花般绽放。
他似乎听到了酒杯里酒潮汹涌的涛声。
是的,该出发了。
他迈着坚毅的步伐向门口走去。
两个小时后。也就是今天晚上八点半,他正举起酒杯时,他一头倒在了饭店的大理石地板上。
大理石的寒意逐渐浸透他所有的意识。
当他的妻子赶到他的面前时,饭店服务员说,来过的医生说,他再也醒不过来了。
他的胸前是一片湿漉漉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