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张阿姨的半生缘
(一)
市区公园湖边,每隔一小段路,就有一只石椅,可供游人休息或欣赏湖景。在面对湖心的柳树下,有一只石椅,好像被预定似的,每晚都坐着一位七十岁左右的阿姨,基本上从七点多到十点多,她都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塑。看的次数多了,我心里有点堵。我想,若不是心里有太多的心事和太多的痛,谁会固定在一个地方,总是不言不语呆坐。我决定走近她,试图让她说说话,让她心理有所排解。
我走到她身边,指着她身边的座位,轻轻问她:“阿姨,我能坐下吗?”她抬起头,用无神的眼睛望了我一眼,轻轻点了点头。
我慢慢坐下,悄声说了一句:“这里有风,蛮舒服的。”她扭头看了我一眼,依然不说话,但眼光有些温怒。看来,我打扰了她的宁静。
我不敢再随便开口,抬眼看了看湖面:夜里的湖水黑幽幽的,没什么可看。不过,坐在树下,坐在石椅上,享受着风儿的轻抚,感觉还是不错。但只是静坐,也是难受,我偷偷扫视了阿姨一眼,她好像很专注,静静对着黑黑的湖面出神。
“阿姨,您在看什么?”我忍不住开了口。
“看我自己能看到的”,阿姨回了我一句,眼睛直视着前方。但她的语气中没有任何生气的味道。
这让我有点高兴,我真希望能跟这位阿姨好好聊聊。我看着她总一个人独坐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心里真的有点担忧。都说现代生活节奏快,儿女们忙于奔事业,老人们孤独了。我不知道这位阿姨家中是怎样的一种状况,但从她经常性一个人在湖边发呆的行为,起码可以判断她不管家里有多少人,她的心是孤独的。
我试探着找话题,回应她的话:“是的,每个人心理状态不同,同样的景物,看到的大不相同。”
好像这一句话说到她心里,她又扭头看了我一眼。
我从她的眼睛里读到一种温和,于是,我胆子更大了。我悄悄打开话匣子,“阿姨,我经常看你独自一人在这里看着,想着,我猜想这个湖应该有一些可以让人遐思的,所以,今晚特来这里坐坐,感受一下。”
“哎,是沉淀了太多的苦,太多的无奈。”阿姨仰起头,叹了口气,望向天空。
“阿姨,您是老师吧?”我不敢轻易去触碰她的伤心,尽量从轻松的话题聊起。
“是啊,你真厉害,看出我是老师?”
“是的,您的气质,还有您说的话,我感觉您就是老师。纵然不是那种职业老师,您也是我的老师。”
“你真会说话,我就是一名退休的老教师。”
“幸会,我能叫您老师吗?”
“还是叫我张阿姨吧,我姓张。”
“好的,张阿姨,这几天有空,我过来和您一起坐,一起聊,可以吗?”
“你想来就来吧”,阿姨好像对我拆开了心的栏栅。我心里一阵高兴,人与人之间,需要交流,更需要相互的陪伴。
(二)
按照昨天晚上的约定,我吃完晚饭,料理好家务,就朝湖边走去。
远远地,我又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背微微驼着,一动不动地坐着。
我怕惊吓到她,走近时,我才清清嗓子,响亮地叫了声:“张阿姨好!”
她抬起头,轻轻“嗯”了一下,脸上有笑意微微漾出。我心中一阵暗喜:阿姨对我还是友好的。
我在她身边坐下,拿出一瓶矿泉水递给她:“张阿姨,喝点水吧。”
“不,我晚上从不喝水。”她推开我的水,然后叹口气说:“哎,人老了,喝太多水,晚上要起夜,人又睡不好,又怕碰着摔着的。”
“哦,那张阿姨跟孩子一起住吗?”这话一出,我就发现自己太唐突,心里直打鼓。
果不其然,张阿姨不回我的话,眼睛直直看着湖面。
“对不起,阿姨,我太唐突了。”我赶紧道歉。
这时,阿姨反而回了我的话:“我就一个人,老公离婚了,女儿走了。”
“走了?”我一脸疑惑。
“是的,走了,到另外一个世界去了。”她慢吞吞的,一个字一个字地吐了出来。
我心里“咯噔”一下,赶紧向她道歉:“阿姨,对不起。”
她深深叹了口气,说:“没事,这些事憋在我心里很久了,从来没有人愿意听我说。”
“阿姨,那你的亲戚呢?你有空就找他们聊聊呀。”
她苦笑了一下,回应我:“在他们眼里,我不是一个好女人,不是一个好母亲,我也懒得去解释了,就这样吧,让我带着这些冤屈入土吧。”
我的心很不是滋味,我知道,眼前的这位阿姨有一肚子委屈,她需要倾诉。或许,我这个陌生人,这个跟她女儿差不多年龄的人,可以充当她的倾听者。只是,怎么让她信任呢?
我沉吟着。
不料她却自个絮叨起来:“没有他,他不也照样出轨,为什么就把错归到我头上了?”
我不知道她话中的两个“他”指的是谁,但我知道,那是她心中的痛。
我想回避一下,也想让思绪清晰一下,我问了她:“阿姨,您一直住在这附近吗?”
“我搬过来差不多十几年了,大概过来五年后,我女儿就不管不顾,独自走了。”
话题又扯到伤心处。我赶紧扯开:“您搬来之前,住那呢?”
“我住在县域,是在县城退休的,搬到这里,一个是因为女儿在这边上班,另一个是为了躲避……哎,有空再慢慢跟你说我的事吧,这就像一部悲情的电视连续剧,我没有想到的是,我会成了其中的女主角。”
我望着她满头的白发,和写满沧桑的额头,我相信:她是一个善于忍让的传统型女子,她柔弱的身子里,蓄存了太多的苦,太多的无奈,她真的需要倾诉。
我看了看坐着的石椅,我想,就在这湖边,就在这石椅上,让阿姨将辛酸的故事缓缓铺开吧。
接下来的晚上,我静静地倾听着阿姨的诉说……
(三)
我是七十年代初的师范毕业生,那时候,大学生毕业的工作都是政府安排的,我被安排到偏远的一个农村小学任教。
当时那个学校大部分还是当地的民办老师,只有几个是工作安排去的公办老师。其中有一个男老师,还是学校的教导主任,在我到达之后,一直对我很关心很照顾,慢慢地,我们成了无话不说的好友,渐渐的,我们的关系也由纯洁的友情变得朦胧,变得有些暧昧。毕竟,是两个年轻人,他只比我年长四岁,也正处在身体和精力的旺盛期。
当夜色笼罩了处于山坳间孤零零的学校,当四周寂静得几乎可以听见彼此的心跳声,有一天,他抑制不住自己,向我表达了心中对我的爱慕。
其实,我也是很喜欢他的,他的教学能力很强,也长得高高大大的,但是,他已经是个有妇之夫,所以,我没有接受他的爱,尽管他说他可以为我离婚,可在他表白之后,我反而清醒了,努力回避着他。
说实话,我很清楚他跟他的妻子没有感情,他的结婚,更多是为了报恩。他的老婆是他的邻居,在他出来读书这几年,他母亲病了,他又没有姐妹,是他现在的老婆一直在床边侍候着,她已经成了他们家不可缺的一分子。在他毕业后,他父母要求他跟她成亲,他不同意,他说他可以努力用经济去补偿,他父母不接受,她也不接受。她的父母还说她之所以这样做,完全是因为她爱他。所有的人都对他不依不饶,轮番进行攻击,他终于投降了,跟她举行了婚礼,让她成了他们家真正的亲人,但在他的眼里,更多是恩人。他说他没有办法,他付出了他的婚姻去补偿,他用上了他的痛苦去报恩。所以,成家之后,他回家很少。
我不敢说什么,更不希望他为我离婚。我们就这样,尴尬地相处着。但人的感情就是很奇怪,越是压制,越是往上窜。两个人表面上是疏远了,但心却靠得更近,真的有那种心有灵犀一点通的感觉,很多的默契在我们日常的工作和生活中频频出现。我有点怕了,也有点慌了,我总有很不好的预感,要不就是我们冲破阻隔走到一起,被众人唾弃、被组织处理;要不就是他调离学校,消失在我的视线里。不管那一种情况,都不是我想要的。我唯一想保持的,是既不破坏他的家庭,不犯错误,又能每天看着他,跟他在一起。但其实这样的日子,备受煎熬,我相信他更是如此,因为他明显神情不展,日渐消瘦。
人生总有太多的坎坷,这个坎,好像是上苍特意设置的,我到底没有顺利跨过去,重重地摔了一跤,留下很大的伤口,很严重的后遗症。
(四)
一个大暴雨的夜晚,又适逢周末,很多老师都回家去,学校仅剩他和路途较为遥远没有回家的我,以及一个守门的老伯。
大雨来临时,我们都不约而同到各个教室检查门窗户扇,等检查完毕,我好像有点受凉了,一直打着喷嚏。
回到宿舍,我刚想喝点热水暖暖身子,门外响起敲门声,我心中“扑通扑通”直跳,我知道,是他来了。我们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曾单独相处过。如今……,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打开了门,毕竟外面风雨好大。
他拿着一盒药品,对我说:“你有点受凉了,吃点药片,预防一下。”
“不用吧,”我说着,却又不由自主连续打了几个喷嚏,并且因为感到寒冷,无意识地紧了紧上衣。
他看着我:“这么大了,还不会照顾自己,已经感冒了,还说不会。”他的眼里,满满都是疼惜,我一阵慌乱,赶紧扭头回避他的眼光。
他把药放到我的手上,双手接触的一刹那,我觉得心都快要跳到嗓子眼。我赶紧走到桌子前,放下药,低头说了一声,“好吧,就听你的,吃点药。”
我刚打开瓶盖,他就将其接过去,倒出四颗给我,说:“就吃四颗。”
“嗯”,我把药放进嘴里,这时一个闪电划破了天空,黑夜瞬间如同白昼,我还来不及反应,雷声直接穿进我的小屋,似乎要将屋子震塌,我一阵害怕,忍不住往他身边躲。他立刻抱住我,抱得紧紧的。
等到雷声消失,我猛然清醒,面红耳赤想挣脱他的怀抱,但他再也不肯放手。就这样,我的防线,在他温暖的怀抱中,在不断的震耳的雷声里,彻底断掉了。
冲破了防线,我原来预感的第一种结局出现了。他一再跟我说:“我去离婚。”我没有回应他,我只是哭,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我只想我已经犯错误了。
是的,这样的事,在过去属于犯错误,是要被处理的。我害怕被人知道,所以,我哭着跟他说:“你别去提离婚,这样会被人知道的,你就当什么都没发生。”随后的日子,我回避着他,不管他采用那种方式接近我,都遭到我的冷淡。
日子,表面上平静下来,但我和他的心里,一直波涛汹涌,这也许只有我和他各自明白。
大约过了二个多月,他突然对我说:“若是我老婆找你,你不要理她。”
“为什么?”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他沮丧地对我说:“我在梦中叫你的名字,被老婆知道了。干脆,我告诉了她,希望她能够跟我离婚。”
“你……”我如五雷轰顶,真的,比那个晚上的响雷还要可怕。
他叹了口气:“目前她还不肯离婚,不过,我吓唬她,你若去闹,我的职位将保不住了。估计她不会来学校闹,但我担心她私下找你,她是个粗人,若真的找你,你千万不要独自去见她。”
我蒙了,真是自作孽,该来的总归会来。
(五)
果不其然,他的老婆通过学校的另一位老师找我,说想跟我见面,并交代不得让她丈夫知道。
我想了想,见就见吧,不让他知道也好。反正我也没有让他们离婚的打算,再则,那一晚之后,我跟他也没有再次在一起过。
她约的时间是一个周末,地点是一公里之外的一个凉亭。
我想大白天的,就一个人静悄悄去赴他老婆的约。
差不多到凉亭的时候,我看见凉亭里有两个人,一男一女,都是胖胖的,五短身材的那种。我有点心虚,但来都来了,我只好硬着头皮往前走。
刚一踏进凉亭,俩个人就一同转过身来,恶狠狠地盯着我。那个女的先向我发话:“你是潇潇?”
“是的。”我刚开口回应,一个巴掌就朝我扇了过来,我还没来得及逃避,一双手就扭住了我,然后那个女的对我就是一阵左右开弓,边打边骂我:“叫你勾引人,叫你勾引人。”把我的嘴角都打出血来。
我咬着牙,一声不吭,那个扭我的男人在旁边喊:“姐,狠狠地打,狠狠地打!”
也许是打累了,也许是打疼自己的手了,那个女的终于放下手,说:“算了,我告诉你,这件事就此作罢,你要是再敢走近我丈夫,当心我撕碎你!”
“听见没有!”那个男的又朝我踹上一脚,然后,俩个人一前一后走了。
我压根没有想到,他老婆约我,就是要扇我耳光。我委屈的泪水终于决堤般涌了出来。
就这样,我一个人在凉亭哭着,坐着;坐着,哭着,中午饭也没吃,直到傍晚平复了情绪,才回到学校。
因为周末,学校没什么人,所以我静静躲进自己的宿舍。想着他老婆那种形象,那种凶狠,那种野蛮,我忽然理解他为什么想着离婚。
经过一夜的思想斗争,我改变了初衷,决定接受他原先关于与老婆离婚,和我结婚的说法。我想暂时先跟他保持距离,等他跟老婆离婚后,我们再走近。
于是,我写了一封长信,几天之后,瞅准一个机会,借口跟他请示工作,将信交给了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