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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我们新疆好地方啊(短篇小说)


作者:程多宝 秀才,1415.45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5436发表时间:2017-09-03 21:45:00
摘要:《当代小说》2016年第6期。入选《当代小说》“经典回顾”

夏 1979年
   新疆在哪?那旮旯怕是在天边边吧。要不是因为国子,村上千百号人,谁会惦记这个从没听说过的地方。
   因为国子,稻堆山人时常念叨起新疆。新疆,还真没哪个去过,听说坐火车,怕是三天三夜过去了,人还在半路上拱,要不是有个人在前头牵着拌着,早就半道上掉头了。于是,夏夜纳凉的时候,新疆的话题总有人抛出来,往往说不了多久,就说不下去了。也难怪,哪个又能把新疆说个清楚明白,除非写信去问国子,要不就等国子回家探亲时才能问个彻底。
   “国子一回来,要待上大半个月,人家在田地里挣工分,他倒没什么事,在家歇着还能拿工资。”上了年纪的就有了些羡慕。只是国子也不是想见就能见到,得赶上他探家那当口。国子探家几乎很准时,一般多在夏天。夏天的新疆,怕是处处都是火焰山吧!要不然怎么孙悟空还向铁扇公主借扇子,要不然国子总在夏天回到皖东南这老家探亲,要想见一回国子,就得熬到来年夏天。不过有时候要是碰巧,夏天这道坎刚刚跨了一小半,国子就带着他那个爱穿裙子的女人回乡了。
   女人叫小玉,良贵的姐姐,早年从稻堆山随国子去了新疆。那年,第四年兵的国子有了探亲假,从新疆头次探亲时就有了这么个意思,当时的小玉也没答应,后来国子有了就地转业的消息,小玉先是一趟趟地往国子家跑,最后老海心软了,就凑了点钱送她到南京,买了一张直达乌鲁木齐的火车票,再给国子发了一封加急电报。
   国子父亲死得早,未长成人的那些年是老海拉扯大的。国子算是老海的继儿,只是没继上几年,国子母亲也追她的原配去了。
   国子探亲的那段时光,对于孩童来说等于是过了个年。风尘仆仆的国子大包小包的,怕是捎回了吐鲁番大半个秋季的收成。再一个,国子生性大方出手舍得,香烟扔得如同飞蝗,葡萄干抓出来一把把直往前塞,半道从不收手。
   这也没什么奇怪,出门在外,一出县城不都得喊老乡,更何况国子这一去几千里路云和月,而且进疆之后,车子一飙上路就是好几个时辰,连根鬼毛都难撞到。每次探亲一趟,一路上只要是去安徽方向或是从江淮那边来的,不都是“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每次听信上说国子要探家,就有人往村口那端儿张望了,等到国子身影一转过山口,整个村子如同被人用硬柴架在屁股底下,早就烧得似锅开水似的沸腾开了。
   人哪,跟鸟儿没啥区别,跑得再远,老家这儿有根嘛不是!国子在新疆待了这么多年,还在中国版图那么偏远的公鸡尾巴上,又是到月拿工资,人家不还是候鸟一样一年一趟地往老窝里跑。
   村人最早听到新疆,是缘于国子当兵那年,听说这批兵要去新疆,公鸡尾巴那端,还是个什么建设兵团。咱老家这儿多好,地图上的中国公鸡胸脯肉,富庶江南嘛。原先跃跃欲试的一个个都缩了脖子,后来只剩下这个糊涂胆大还不知天高地厚的国子。没想到后来他们这批兵几年后转了运,暴雨似的,老天突然变脸了,说来就来的一个政策砸到头上,那一批兵就地转业吃上了皇粮,国子给分配在新疆吐鲁番大河沿的一家叫做大光饭店的国营单位当了保管员,其实说白了和掌勺厨子差不了多少。村里这才想起来,一开始国子当的就是个炊事兵,这让稻堆山人感到窝气,以至于同其他村人一说起兵事,立马就没了底气。现在,该咱们扬眉吐气了。你们村娃子在部队,什么侦察兵、通信兵、警卫兵还有什么步兵、工兵什么的,又当出了什么来头。我们的国子,正儿巴经的非农业户口,国营单位,瞅什么瞅,一边后悔去吧。
   国子当时托人写信回来告诉了这个特大喜讯,村子里好些日子都没法子安静,就是现如今的福彩体彩什么的中了大奖,也不过如此吧。听纳凉的老人们说,那要比以前出了个状元还要热闹。也难怪,解放都三十年了,稻堆山人就知道在地里死受苦抠,还没一个像国子这般争了口气,“这一回,老郭家的祖坟,该冒青烟了。”
   老海听到这话的时候,正在村上纳凉的河边长堤之上,他一只脚架在竹子编织的凉床子上,一手捏紧了那只白瓷酒杯,把个二两烧酒滋溜一声吸进肚子,长吐一口恶气,巴答巴答了两声嘴巴,筷子头蘸了星点儿的辣酱,在嘴里吮上几吮,这才放开喉咙唱开了:
   我们新疆好地方啊
   天山南北好牧场
   唻唻唻唻唻
   我们美丽的田园
   我们可爱的家乡
   老海平日里不大唱歌,最多也只能哼几句当地的皖南花鼓戏,调子一次也没拿捏准,只是一说起新疆,可能是国子带回的好酒勾起了肚里的馋虫,于是索性哼起了这首歌。国子头次探家,有次在夹河游泳之前,即兴哼唱的一段就是这支歌子。那时老海在河堤上纳凉,别人没怎么注意,他倒是在一旁记住了几句,这以后就是想唱,也只是唱出了首尾几句,中间那一大段不得不省略的部分,全都是用一串“唻唻唻唻来”所代替,显得有点敷衍了事。
   好在村上人也不当真,老海又成了老光棍,也没去过新疆,哪能唱出新疆的原汁原味。起先,村人有一拨人还很纳闷,特别是十岁出头的学生娃娃。直到后来大人们点破时,他们才知道了,老海这么一哼,心里是想国子了。每年的这个时候,国子该回家探亲了。
   国子探家时的火爆场面,好多次我身临其境。刚一到家的国子,总喜欢认着这个喊着那个,还从来没有出过错。就在这一片嘿嘿干笑的当儿,年纪大的能讨根“红山”牌香烟,小把戏们要是能挤进圈子,自然能分到糖块吃,弄不好还有一小把葡萄干。
   别看那么黑乎乎的一小把,在手掌里如鸟粪般窝着,伸到哪个人跟前,就是嘴里客套地推辞着,一双手早就不由自主地接了过来。那可是能甜掉你一嘴好牙的吐鲁番葡萄干呢。
   那份热闹劲总要延续几天,特别是孩童们有事没事总要从国子家门前绕上几绕,运气好的能碰上些新疆特产,有时还是哈密瓜干。即使啥也吃不到,能听到国子说起新疆那人那事,也如同听古书般过瘾,以至于有时看到我们的身影,比我还小几岁的梅子总要挡在门口,说他姨父一大早就出去了。
   梅子是小玉姐姐爱珠子的大女儿。姨父一回来,她似乎就义务地担任起了新疆特产的保管员,即使这样,从她家屋子里散发出来的那股挥之不散的浓浓香味,实实在在地让我们体验到了望梅止渴是怎样的一种意思,虽说那些烟酒之类的,爱珠子早就锁进了箱子。
   就为这事,春花嘴上一直气鼓鼓的,好几次只要国子一走,她都要与爱珠子憋气,大半个月里就是抵上了面,也不说一句话。
   春花是四保的新婚女人,刚从山外嫁过来,比爱珠子要小个十来岁,模样在方圆十里也算周正,脸蛋白嫩的与国子的差别,倒成了围棋的黑白二子。据说春花家答应这门婚事时,四保的哥哥国子这层关系起了作用,毕竟四保是国子同地不同天(同母异父)的弟弟,血浓于水的一家人,哪怕是后来天塌地陷了,弟兄还是弟兄。
   同为弟兄,国子探亲之时,也有解决不好的事。夫妻双方同一村子,两家亲戚里头,一头是弟一头是姐,那一身沉甸甸的包袱卸下肩膀之后,两家都想为之腾出一块“根据地”,所以梅子的严防死守就可想而知了。
   国子不大赞同外甥女如此吝啬,有时他还主动分给了我们一些,又在我们品尝的时候配上了他的讲解。在他的述说之中,新疆的确是一个好地方。
   “早穿皮袄午穿纱,围着火炉吃西瓜。”除了哼唱的那首歌曲,这个顺口溜是他常常提及的。当然,国子说起这些的时候,多是在纳凉谈心说笑之时。白天里大家在田地里忙碌,国子在夹河里扑腾累了之后,就由着我们领着,在绕村的林子里穿梭。时间一长,我们看出来了,国子如数家珍着他的美丽新疆,目的就是寻找一种背井离乡之后的领袖感觉,好想让我们前呼后拥着他瞎转悠。国子拎起一只半新的双管猎枪满村打鸟,每当一只鸟儿扑腾着坠地的片刻,早有一群狼狗一样的我们扑了上去,一个个如同邀功讨赏的奴仆。
   那时,我已悄悄看过我哥的地理课本,知道了新疆气候有四大特点:干燥、冬冷夏热、气温日差大、日照丰富。好在还有一个挺重要的,那就是新疆的瓜果特别甜。
   “那是南疆,北疆可不是这样的,新疆大着呢。”国子咕噜出一句之后,眯眼瞄准着树上的一只鸟儿。那只鸟儿正幸福地歌唱着家乡的美丽富饶,我们一直仰着脖子,直到那只鸟儿哼着歌子谢幕远去,也没见国子扣动一下扳机。
   “你不是说在吐鲁番吗?那不就是南疆吗?吐鲁番是全国闻名的火炉之一。”跟在后面的我,多少有点泄气。
   “新疆大着呢,美丽天山,你们知道吗?”国子又一次哼唱着那支歌子,那歌听得久了,我们都会唱了。不就是“我们新疆好地方”吗?既然新疆那么好,你一次次回家干什么?于是我们就不想听了,国子也看出来了,歌子刚唱了个头,突然停了,中途转成了朗诵:朋友,你到过天山吗?
   我们才不管什么天山地山呢,再说,哪个是你的朋友。跟了你大半天,也没尝到什么甜头,于是一个个作鸟兽散。国子也不见气,倒是梅子的小嘴剪子一样:没良心的,吃完了你们就跑了!滚吧,再也别上我们家了。
   不上就不上,你姨父不就是一年才回一趟吗?大不了我们多吞几次口水就是了。回到家,哥哥埋怨说真是太可惜了,应该再跟一会儿,听国子讲讲天山,“我们老师讲到天山的葡萄沟时,口水都不知不觉地挂了出来。老师还说,他做梦都想上一趟天山。”哥哥说,他们高中语文本上有《天山景物记》这一课,作者是一个著名作家,却起了个小日本名字,叫什么碧野。
   后来,我知道了那个叫碧野的作家根本不是日本人,那只是他的笔名,真名叫秦兆阳,而且我一气读完秦先生那篇文章之后,心里那个悔啊。新疆还有那么美的天山!下次国子要是说起这座山,可得好好地问个清楚明白。
   要想引诱国子说起天山,那得等他来纳凉,而且正高兴的当儿。
   皖东南的夏晚,因为抢种抢收(俗称“双抢”)的农活太累,男劳力们常常回来的晚,这样能趁机多挣些工分,生产队长也不止一次地吩咐过记工员,“不摸黑,一个一;摸了晚,一个两。”那意思是说,只要摸晚时候收工,就可以记上1.2个工分,尽管这工分也不大值钱,可当农民的不挣工分还想上天?甚至连同放学归来早的学童,也加入了“双抢”行列。直到屋上的袅袅炊烟与黑夜混为一谈,才能见到半道上从水田抽脚回来的女人。在家赋闲的国子没地方可去,多是在夹河里扑腾。大半天的烈日当空,烤得河面发烫,只有一个猛子钻入水底,才是个透心凉。
   几个猛子一扎,国子也累得乏了,这才扛起竹床,在一溜烟的夹河河堤上找了个风口位置,过了老半天,一只只竹床栖在男人肩膀上,如同船帆一样陆续驶出村子这道港湾。这时候,才是一天里的国子活得最为滋润的黄金时段。
   “国子,还在新疆,吐鲁蕃吗?”
   国子大声应答着远处的竹床:对,大河沿大光饭店。有空去啊。
   但更多的则是凑到了国子跟前,问的话题尽管多有重复,那也是七嘴八舌的:那葡萄怎么种的,蜜糖腌制的吧,那哈密瓜,就不能带点瓜籽回来,那边的妹子脖子上装的是螺丝帽吧,怎么一下子能转好几圈,头就是掉不下来……
   天天如此,国子也懒得解释了,只是一一散着纸烟,有时就喊梅子,让她站在竹床子上就着月色星光即兴表演一个。梅子一开始还不好意思,后来小玉咳嗽了一声,梅子如同通了电一样的玩具一样,脖子一扭一扭地,转出了一阵阵甜美的歌声:
   我们新疆好地方啊
   天山南北好牧场
   戈壁沙滩变良田
   积雪溶化灌农庄
   唻唻唻唻唻唻唻唻
   唻唻唻唻唻唻唻唻
   ……
   梅子扭起来的脖子还真像回事,那个小脑袋都快要歪出两边的肩膀头了,等到大伙儿定睛一看,停下来的梅子还是老样子,那个刚才陀螺一样转动的小脑袋,现在还稳端端地没掉下来。爱珠子逢人就说,她小姨真会教,新疆舞多难,我女儿一学就会。
   多年之后的夏夜,我们这班当年的同学纳凉时,有人还提到了梅子扭脖子时那个逗人的样子。
  
   秋 1985年
   后来的四五年,国子探亲几乎一年一趟,每次还都带上梅子。梅子找到了国子这样的好靠山,那是享福了,她在新疆那里上了学,只有暑假才回。还有一个就是,梅子一去新疆,没年把时间,脸蛋却黑了许多。
   那时候我们也领到了中学地理课本,老师说新疆日照时间长,好多地方都是戈壁滩,还有个大沙漠。梅子可能是经不住那里的风沙和日晒吧。
   为这事,我们也想亲口问问梅子,可这以后,国子回来少了,两三个夏天里也没见到他探亲,倒是有年秋天,国子突然探亲了,只不过那次他是一个人回来的,连小玉也没带,更别说梅子了。
   我们这才知道,是老海快不行了,医生也说挺不过这个秋天。老海让四保找人写信,估计那信一到新疆没多少天,国子就回来了。
   深秋的稻堆山,是一年最美的季节。虽说早就分了责任田,但那时还没有打工一说,这一带没什么乡镇企业,还是以小农经济为主,山上山下,凡是能种点什么的地方,都给点得满满的。放眼望山,草色葱茏树木笼罩菊花盛开;回头望村,橙黄橘绿果树飘香稻菽流金,怎么也比国子歌声里的新疆美吧。国子却无心评说,成天在家里守着老海。四保还要忙着田里,春花刚生孩子,没几天忙下来,原来国子那张四方四正的脸,也瘦得几乎脱了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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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小说脉络清晰,以时间为序用国子探亲为线串起皖南一个村庄稻堆山的变迁史。村庄的变化是与远在数千里之外的新疆作对照来展现的。曾经,那个远在大漠深处的新疆拿工资的国子是村里人人羡慕的对象,每一次回家为众人热切围绕的场景那么真实,鲜明,生动地反映了贫穷年代人们对安定富足生活的渴望。村人羡慕的目光,国子继父骄傲地放声高歌以及小玉姐姐苦苦哀求塞给国子两口带走的孩子,无不深深地反映出这一点。小说尽管跨越了三十多年的时空,但内容安排清晰明了,借一个普通小人物的命运变化很好地映射出村庄甚至时代的飞速发展。在小说中,那首时时被唱起的歌已经寄托了滋味繁杂的情感,从国子唱起的自豪,继父老海高歌的骄傲,小玉逼迫梅子唱时的炫耀,到四保一家人唱起的思念,再到国子走不动无法回家时唱起的无奈,远方的新疆这个曾经美好所在,在不知不觉中蕴含了诸多的意味。小说细节真实,人物刻画栩栩如生,譬喻说,梅子扭脖子跳舞的姿态,爱珠子拉全家人下跪的情景,良贵劝不舍儿子离开的妻子的表现,春花在大伯哥洗澡时的刻意讨好……都很好地反映了人们对贫穷的恐惧对幸福日子的渴望。小说将三十多年的社会变革借一个村庄一个人物来反映,可谓以小见大,主旨深厚。很耐读的小说,倾情荐阅!【编辑:风逝】【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017090517】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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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风逝        2017-09-03 21:49:46
  问好程老师,感谢墨香流年!
   文中国子和小玉姐姐爱珠子之间的称呼,全文不一致,出现了爱珠子叫小玉姐姐。喊国子姐夫的情形,前后产生了矛盾,因而略作修改。未经允许,见谅。
心有多大,舞台就有多大。
共 1 条 1 页 首页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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