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还在东山下藏着猫猫儿，奶奶早已雕塑般立于门前。天，阴冷，风似一条蛇在奶奶全身游走，冰凉。
　　 “咋起这么早！”邻居李婶送孩子坐校车，不经意间瞥见，随即搭讪。
　　 “呃，早。”回答有些离谱。
　　 “冷，甭感冒了。”声音很轻，却春风般暖心。
　　 “他婶子，夜里夜猫子叫了呢！”沧桑的音调明显提高了一个八度。
　　 “夜猫子叫？”
　　 “是咧，北窗叫呢！”
　　 “有啥说道？”
　　 “俗话咋说来着：东叫小，西叫老，南叫官司，北叫好。好事呢！”
　　 “哈，新鲜，这么说，报喜来了？”
　　 “嗯哪，难不成俺祥祥他爸妈这几天能回来。”
　　 “哦，那好，那好，该回来了。唉……！”
　　 李婶叹息着离去，奶奶揣紧双手，扣住了那被苦涩浸得冰凉的心脏，木然抬头，母猪奶子一般绵延起伏的山岭便横在眼前，小小的村子被大大小小的奶头圈住，似待乳的孩子。此刻，半梦半醒，有些静默。偶尔的几声狗吠，以及袅袅升起的炊烟，宣告着新一天的开始。
　　 低头来，长蛇一般的公路蜿蜒着屈伸。巴望了半天，奶奶叹一口气，佝偻着身子折回家里。
　　 昨晚的灶火在发挥余热，祥祥在炕上安睡，咧着的小嘴，解读着一夜的好梦。
　　 奶奶轻轻走过去，把祥祥露在外面的一只小手掖进被窝，小心掩好被角。
　　 苦命的孩子！炕沿的温度抑制不住凄苦，兀自漫上心头，叹息随之而来。奶奶不忍直视孙子小小的脸庞，因为每每此刻，那惊悚的一幕便如影随形，狠狠将心揪扯。
　　 凄惨的叫声，模糊的血肉，落泪的人群，逃逸的司机，汇成一场难以清除的恶梦。
　　 剁头的司机！奶奶暗自咒骂。做了恶事跑能解决？天老爷爷在看呢，霉运恶运狗屎运早晚降到你身上，等着瞧！
　　 心里痛骂一番，难解切齿之恨。目视孙子的小脸，愧意却再次袭上心头。唉，上辈子做啥孽了，在河边洗衣服呢，祥祥啥时候离开的都不知道，就那么一会儿，出事了。医术还是不发达，要不，把我的腿给祥祥接上……奶奶再也抑制不住，眼泪啪嗒啪嗒掉下来。
　　 “不，不要啊！妈妈，不要啊！”泪光中，医院那惨痛的一幕再次上演。祥祥那杀猪般地嚎叫依稀在耳际响起。医院由此成为祥祥的伤心地，截肢带来的巨痛在他幼小的心间布下了阴霾。他还只是个孩子，七岁的孩子，瞬间消失的双腿，忽然矮下去的身体，让他无所适从。孩子一次次撕心裂肺地哭喊，那声音如锥子扎在心坎，生疼。
　　 “祥祥，别哭！”妈妈安慰着祥祥，却禁不住泪流满面。
　　 “妈妈，疼！”祥祥纯挚的声音字字揪心。
　　 “祥祥……”母性脆弱的防堤瞬间崩塌，表情极度扭曲。
　　 在场的人无不潸然泪下。这样的剧痛与创伤不是一个七岁的孩子所能承受的。
　　 旁观者的怜悯之情可以理解，而于祥祥父母来说，苦涩才刚刚开始。
　　 半截躯体，十万元医疗费，对未来的绝望，化为泰山压在心头。与日俱增的白发诉说着内心的窘迫，一向谈笑风生的祥祥爸爸变得沉默寡言。
　　 出院，没有喜悦。债务令人窒息。
　　 “大妹子，挺住！”危难之际，村长驾到，一手递过几张票子，另一只手顺势在祥祥妈脸蛋上摸一把，“想开点，日后我帮你。”
　　 抬头时，村长工兵探雷一般的目光正瞟向自己胸口。祥祥妈不寒而栗，一把推掉票子，慌乱地掩住胸口。票子如蝴蝶飘落，村长干笑一声飘走。
　　 畜生！祥祥爸回家后明察秋毫，爆了粗口，并随手将票子撕掉。
　　 祥祥妈夫唱妇随，骂得一样咬牙切齿：畜生！
　　 祥祥爸叼了烟卷喘着粗气出去，祥祥妈趁机把地上的碎票子捡起，往一起拼凑。
　　 瞬间，祥祥爸折回，瞪一眼老婆，斩钉截铁说道：秀兰，打工去！
　　 去哪？
　　 广东。
　　 那么远？
　　 没听说嘛，不到广东不知自己钱少。
　　 祥祥怎么办？
　　 有妈呢。
　　 想孩子咋办？
　　 你……婆婆妈妈的……假肢很贵的……孩子不能爬一辈子。
　　 ……
　　 祥祥妈开始抹眼泪。
　　 祥祥爸的口中再次浓烟滚滚。
　　 去！香烟一摔，目光坚毅，充满血性。
　　 “妈，走了！”祥祥爸卷好铺盖卷，向母亲告别。
　　 “走吧，走吧！”奶奶淡然挥手。村长黄鼠狼给鸡拜年的举动历历在目，儿子儿媳的对话历历在耳，奶奶心里明镜似的。上有天，下有地，中间有空气，可这些，都是虚幻，人，还得靠自己。自己身子骨硬朗着呢。走吧，孙子是家里的命根呢。
　　 “爸，妈！”这边正撒着泪，不知啥时祥祥已经从屋里滚出，“不要走，不要走！”
　　 坚定的步子瞬间停滞。
　　 抱起，亲吻，鼻涕眼泪糊了一脸。
　　 “祥祥，懂事啊，挣钱买好东东吃呢。”祥祥爸终于打破僵局。
　　 “不让走，妈妈，不让走！”声音凄厉，“祥祥不要好东东，祥祥只要妈妈！”妈妈在一边早已泣不成声。
　　 “宝贝，不哭，爸爸妈妈挣钱给你治腿啊！”祥祥爸红着眼睛抚摸孩子的头，说罢，拉住妻子齐齐跪倒在地：“妈……我们走了！”
　　 奶奶弯腰揽过孙子，抹一把眼泪，再次挥手：“去吧，去吧。”
　　 几个响头过后，是仓皇离去的身影和歇斯底里的哭喊……
　　 往事不堪回首。奶奶揩一把眼泪，低头看看孙子。祥祥依然在酣睡，好看的酒窝异常分明。
　　 唉，奶奶叹一口气，想起了小家伙最近的怪异举动。
　　 午饭做好，奶奶开始呼唤：“祥祥，祥祥。”
　　 无人应答。
　　 “祥祥，祥祥！”奶奶亮起了嗓子。
　　 依然没有回音。
　　 千呼万唤，始终不见祥祥身影。
　　 奶奶颤巍巍出来，却见祥祥在窗前的空地上正挥舞着小铲忙得不可开交。那是一块面积不大的草坪，去年，好心的邻居给栽植的。这里是祥祥的乐园，他天天趴在草坪上，草坪里种着祥祥的希望。
　　 分别后，祥祥时常想起爸妈，想起了就瘪着嘴流泪。
　　 天上的星星不说话，地上的娃娃想妈妈。奶奶清楚，但无计可施。
　　 好心的邻居告诉奶奶，可以视频聊天。于是，祥祥便有了手舞足蹈的瞬间。惊喜之后，是痛彻心扉的哭喊。
　　 当然，天真无邪的年龄，表情属于六月天，痛苦只是刹那间。
　　 “爸爸，妈妈，看，我的草坪。”祥祥不失时机地炫耀。
　　 “哇，好大的草坪！”爸爸妈妈一齐欢呼。
　　 祥祥不无得意，眯着眼，脑袋俏皮地扭了又扭。
　　 屏幕里，爸爸郑重承诺，过了年，草坪绿了，就和妈妈一起回来看祥祥。
　　 为什么过年不回来呢？祥祥歪着脑袋问。
　　 过年单位加班呢，工资翻番，挣好多的钱好让祥祥早点站起来。爸爸一本正经地解释。此刻，他希望祥祥是一个男子汉，能理解他的良苦用心。
　　 站起来？这个概念对祥祥来说无疑有些模糊，不过，七岁的孩子已经隐隐觉出了与其他小朋友的差异，人家都去了幼儿园呢，而自己，像邻居牛爷爷笼子里的那只八哥，被拘在小小的空间。看起来他们都比自己高大，跑起来也比自己快。或许他们那才叫站起来。
　　 祥祥也去过幼儿园，但是，因为格格不入，很快被爸爸领回家，爸爸说，长大了再去。
　　 祥祥喜欢上幼儿园，便渴望“站起来”，渴望长大。
　　 于是，让草坪快点绿起来成了祥祥的一块心思。
　　 早晨，祥祥醒来，第一件事便是去院子里看看，看草坪绿了没有。可是，草坪不懂他的心思，一味枯黄。
　　 快点绿，快点绿……祥祥不停地念叨。闭上眼，他的脑海里是绿色的草坪，以及翩翩归来的爸妈。
　　 草坪，你怎么还不绿？祥祥想妈妈了。祥祥嘟着嘴说着，眼泪就渐渐滴下来，落在了草坪上。这顿时激发了祥祥的灵感，他想起了奶奶养花，时常给花草浇水。草坪有了水，不就会绿起来吗。于是，祥祥天天给草坪浇水，梦里，便听到了小草成长的声音。
　　 中午，暖阳升起，温情地呵护着草坪。
　　 祥祥趴在草坪上，伸出小手扒开草皮翻看，于是，嫩黄的草芽便袒露出来。
　　 哈哈，草坪在生长呢，只是，不是绿色的。
　　 希望滋长了祥祥的野心。他曾经问过邻居牛爷爷，为什么要把土豆用塑料薄膜盖着。牛爷爷告诉他，这样暖和，只有这样，土豆才能早点长大。于是，祥祥突发奇想，找来塑料薄膜把草坪盖住。眨眼工夫，薄膜上便有了细密的水珠。祥祥把小手伸进薄膜，哈，热乎乎的，好极了！只有暖和了，草宝宝才会长大，才会变绿。祥祥很得意，他甚至异想天开，如果把自己的腿用塑料薄膜盖住，会不会长长，跟其他小朋友一样。
　　 奶奶很快知道了祥祥的心思，没有责怪的意思，只是轻轻触碰祥祥的额头，说他是个精细鬼伶俐虫。其实，奶奶内心在犯着嘀咕，一旦草坪绿了，爸妈不回来咋办？
　　 草坪一天天绿了。
　　 祥祥再次和爸爸妈妈视频的时候，他把草坪展示给他们看。
　　 爸妈露出欣喜的表情，并承诺很快回来。
　　 祥祥心里像三伏天吃了冰激凌一样爽快，在大门口翘望成了他每天的必修课。
　　 一天，祥祥正和奶奶吃着午饭，街门吱一声开了。祥祥一扭头，隔着窗玻璃，看到门外进来一男一女。爸爸，妈妈？祥祥激
　　 动得心简直要跳出来。可是，刚刚燃起的激情刹那间熄灭，来人哪里是爸妈，根本不认识呢。
　　 “你们找谁？”奶奶很是惊异。
　　 “婶子，”男子望着眼前的祖孙二人，说话有些吞吐，“我……我是……”
　　 “你是谁？”奶奶顿时警觉起来，这年月，人贩子多着呢！
　　 “老人家，孩子的腿怎么了？”
　　 “腿？被畜生轧断了！”
　　 “啥时候？”
　　 “去年春上。”
　　 “河桥边上吧？”
　　 “是啊，你怎么知道？”
　　 “大约几点钟出的事？”
　　 “头晌十一点吧，我正在洗衣服呢，只听一声惨叫……”
　　 “婶子，对不起！”突然间，男子扑通跪倒，“都是我不好，孩子的腿是我给轧的……”
　　 “什么？你轧的？”奶奶在短暂的莫名其妙之后，很快了悟，两眼喷火，气得浑身哆嗦，“你这个畜生！”
　　 “婶子，我错了！”男子呜呜哭起来，“我该死，我该死，我不该跑！”女人也随即跪倒，并不做声，只是伴着流泪。
　　 “你……你……你个畜生，”奶奶揪住男子衣领，身体颤抖着，“你害得我们好苦啊！”
　　 “婶子，我错了，你打我吧！”男子泣不成声。
　　 他，正是碾压祥祥的凶手，一个小生意人，因为惧怕，选择了逃逸。一年来，夜间老是噩梦不断，难得睡个安稳觉。他私下打探过，知道祥祥的处境，却因为内心的苟且，一直在逃避。不久前，在县城相中了一套房子，准备买下。买房时，却因为大意，将提包遗忘在出租车上。他欲哭无泪，兀自认为自己多年的打拼就此打了水漂。令他意想不到的是，好心的出租司机千方百计打探到了他，物归原主。司机说，这钱不能贪，害人命呢。司机还说，凡事人在做，天在看，举头三尺有神明。他的良心在那一刻被悄然唤醒……
　　 “婶子，给，这是二十万，让孩子站起来吧！”男子一脸的诚恳，说着打开所带提包，从中取出一个鼓胀的纸包。
　　 诚意换取了谅解，也解了对方的燃眉之急。
　　 “孩子，回来吧，有钱了……”奶奶对着视频哽咽着，挥舞着手中的钞票。
　　 “爸爸妈妈，怎么还不回来，草坪绿了！”祥祥瘪着嘴哭成了泪人。
　　 “乖，明天就回去！”视频里，爸妈涕泪横流。
　　 “爸爸要回来喽！妈妈要回来喽！”祥祥兴奋得像只春燕，喳喳直叫。
　　 ……
　　 阳光下，奶奶轻轻揭开薄膜，绿茵茵的草坪如揭去盖头的新娘，羞涩地展露着新意，绿得鲜亮，绿得耀眼。
　　 祥祥扑到奶奶的怀里，咯咯地笑着，不远处，两只蝴蝶正翩跹着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