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已经离开八年了。咀嚼母亲留下的微言大义，莫若一句“日子是用来过的，不是用来吵的。”
　　 或许是我不堪，或许是我遇人不淑，总之，刚结婚时两个人经常吵，吵得不安生，传到母亲的耳朵里，母亲心有戚戚地说，日子是用来过的，不是用来吵的。又说，孩子都有了，还能怎么样？
　　 她们这一代人，把家看得格外重，潜移默化，要我们把孩子当成一切。
　　 母亲是旧社会过来的，照例没读过书。没读过书的母亲却懂很多人生道理。小时候无端受别人欺负，母亲曾讲过一个故事，故事大旨是：虫吃草，鸡吃虫，黄鼠狼吃鸡，老虎吃黄鼠狼……天理昭彰，自然界一物降一物，没有例外的，恶人自有恶人磨。道理似乎不正统，却从小明白做人做事总有王法，不能任性妄为。
　　 父亲的成分高。在唯成分论的年代，母亲虽然活得战战兢兢，但从来没有退却。面对阶级斗争的风雨，她不认为我们低人一等。她说，父亲没有剥削别人，她也没有剥削别人，他们都是清白的，我们更不必难堪。“卿本良善，何须如贼”，她常用一句戏文，当成家里的定海神针，让一家人在暗夜中还有念想。在她的心中，再长的夜总有天光的时候。
　　 母亲在襁褓中外祖父就离开了人世。她和祖母、舅父相依为命。在兵荒马乱时，过着上顿愁下顿的生活。和父亲结婚后，日子也不安宁。她生有五胎，我上面有一哥一姐夭折，都有几岁了，活蹦乱跳，突然的暴症，说没就没了。她后来常常责怪自己，没把他们保护好，幻想假如活着已经到了多大。所以，对于我们的孩子，看护起来特别上心，总怕有个灾害。但于她一生中，常沉浸于病痛中，有两次败血症差点要了她性命，还有一次，不知是患疟疾还是伤寒什么的，从乡卫生所转到公社医院，又从公社医院转到县医院，黄皮寡瘦，奄奄一息的。我那时还小，但模模糊糊还记得父亲转院的情景。医生说不能治，父亲一定要坚持。苍天不负苦心人，母亲硬是挺了下来。我后来当医生，遇到这样的情景，常常想到母亲的当日，也学会了对病人的不放弃。有时也有奇迹。
　　 父亲也同样经历过一次鬼门关。那是七十年代初，从倒水工地回来。消瘦，腹胀，肝硬化，肚子鼓得像个瓢，人没有四两力。找医生看都摆头。我的舅母不知从哪里找到一个偏方，喝冬瓜皮汤、吃烧冬瓜可以治。母亲如抓上一根救命稻草，满菜地求人卖冬瓜。将半大的冬瓜放在火堆中烧，无油无盐，吃了一个夏天，居然慢慢好了，到现在父亲八十多岁身体好的很。那时我只有几岁，母亲那蓬头垢面、满脸愁云的影子还有印象。她的不放弃，再次让生命看到了奇迹。
　　 终于如母亲所想，再长的夜也有天光的时候。改革开放后，一家人蓬蓬勃勃，我也通过努力当上小医生。身份虽卑微，责任却很重。每次回家，母亲总是叮嘱，人命关天的，大意不得。她常拿身边的事作例子，哪个哪个在哪里治疗出了么司事，哪个哪个医生一针下去把别人打瘫了，还有哪个不负责把骨折的手斗反了，她说的例子都真名实姓，仿佛我不留心也会发生同样的错误。但她的叮嘱其实是有作用的。我当医生这么多年，一直谨小慎微，小心翼翼，生怕如母亲所讲。幸运的是还真没出过大事，小差错也很少，不能不说与母亲的教诲有关！
　　 晚年的母亲，一直在病痛中煎熬。每天五六种药，一喝就是几年，连正月初一也坚持。她从来没有放弃自己，不是害怕死，而是害怕不能自在地生。她说，各人都有各人的事，活着尽量不为后人添累。那时，对她来说，再坚硬的光阴也要剁掉。让每天都变成新的。充满生机的。
　　 （2017年9月4日，作于母亲离开八周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