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知道我奔走半生都是为了找你。
　　 你也许已经忘了当年在江南的福来客栈，你白衣玄冠、风度翩翩地走进门来。你没有在意我如梦如幻的眼睛。幸好你没有在意，因为那时我眼睛的焦距定格在你身上，不移不动。
　　 后来听我的伙计说那时我的智商如山崩一般，一大片一大片，坍塌下来消失在汪洋大海里。
　　 我想，世上所有的一见钟情都会如此吧！在你之前，眼里是全世界；在你之后，全世界都是你。
　　 客栈从未有过的安静。我傻傻地看你轻拂衣袖上了二楼，临窗坐下。
　　 至今我还记得那天你点了四样菜：醋泡花生米，五香毛豆，甜品胡萝卜，蓑衣黄瓜，另外是半斤洋河大曲。
　　 我在楼梯的转角看你细斟慢酌，你看着窗外，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世界上最美的风景不过如此。
　　 你吃了一颗五香毛豆，你的嘴停了停，眉头微微皱了下。我的心跟着凉了一截。
　　 所有的一厢情愿大概都是这样吧：忘了自己，而仅剩对方。
　　 我猜是不是伙计不小心弄石子在菜里了。我想今晚就解雇了那粗心的家伙。
　　 我就这样看着你，我就这样想着心事，忘了时间的流逝。
　　 后来是伙计把我从迷境中唤了回来：“楼下有人结账！”
　　 我将伙计递过来的钱放在柜台的抽屉里，又转身到楼梯的转角处，发现桌上只剩了残羹空壶：你走了。
　　 我的世界一下子空了一大片。
　　 窗外阴雨绵绵。行人躲在伞下彳亍前行，像一幅慢慢移动的水墨画。
　　 我问伙计：“那桌的人呢？”
　　 刚才我不是把他的钱给你了吗？
　　 原来心之一物，不能两用，若能两用，当年我便弃了这客栈，天涯海角的，在你身后远远望着你，也免了这多少年的牵挂！
　　 你走后的第三年，我舍了那福来客栈。
　　 我知道江湖露重，阴霾满天，却怎敌你白衣玄冠、风度翩翩？
　　 世人太拥挤，却只一个你。
　　 我常常在夜里做着同一个梦：一弯残月挂在天上，天底下是一望无际的湖水，我和你坐在湖水中心的一叶小舟上，浅笑细酌。
　　 这是多么美好的梦。有生之年，我们的湖岸，会盛放出怎样繁华的烟火！
　　 野阔云深无去处，花开花谢不知年。
　　 有一段时间我走到了天山，过眼尽是终年不化的积雪。
　　 我想，在这里定能遇到一位得道老人，为我驱除魔障，指明正路。
　　 我真的遇到了一位老人，不过他没得道，所以不可能为我驱除魔障，指明正路。
　　 甚至都不能说是“他”。
　　 接下来的日子我都被这位老太婆所囚禁。
　　 在被她囚禁起来的无数个日夜，我一直帮她做饭，和她说话。她说，她以前是位刀客，有把天山玄铁铸造的宝刀，和一套天下无敌的刀法。
　　 天下总有一些像这老太婆一样的无知者，因为自己的无知，便以为所有人都很好骗。
　　 在开始的日子我们还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话，一段时间之后，便是她自言自语了。
　　 看着这终年不化的雪，听着那唠叨无数遍的故事。在一些日子里，我的思维成一种静止的状态，眼前是静止的，身后是静止的，天地以及岁月都是静止的。只有白天和黑夜的交替，才让我偶尔想起你，于是，心微微地疼痛了一下。
　　 我想起了多年的那个梦：一弯残月挂在天上，天底下是一望无际的湖水，我和你坐在湖水中心的一叶小舟上，浅笑细酌。
　　 在这素净一片的雪山之上，天堂和地狱之间没有那么明显。人间的爱恨，被这片素净慢慢漂白。
　　 在天山最后的日子，我没再做过这个梦。
　　 也不知人间过了几世几劫，老太婆的话越来越少，有一天，她告诉我她要含笑飞天而去。在临走前，要将那把玄铁所铸的宝刀给我。她说，那套天下无敌的刀法，你已学会。你要寻的人，往东而去，自会寻着。
　　 那天惊蛰，天山脚下，东风解冻。黄历上说：忌沐浴，宜远行，大利东方。我带着我的宝刀，一直向东。
　　 九曲黄河水肆无忌惮地奔腾，世界照样的喧嚣不堪。
　　 在天山下的第一个夜晚，我又做了那个梦：一弯残月挂在天上，天底下是一望无际的湖水，我和你坐在湖水中心的一叶小舟上，浅笑细酌。只是一股冷风袭来，吹灭了舟中的蜡烛。
　　 在以后的几个夜晚，我都在做这个梦：开始都一样，结局却不同。我常在半夜被惊醒。
　　 越近北京，这个梦越乱。我想，进山请师父帮我卜一卦！
　　 北京。香山。香山寺。
　　 “山林朝市两茫然，红叶黄花自一川。”这秋天的香山，是一地的红。那香山寺，在万千枫树之中显得幽静飘渺。
　　 我在某一刻，想起了在天山上心如止水的那些日子。
　　 在佛的面前，尘世种种，皆有救赎，所有语言，都有倾听。可是我呢？
　　 不如就委身于这吧。
　　 串串的相思，多年的漂泊，都归尘土，消于无形。从此相忘于江湖。
　　 半生的爱恨随泪珠滴落在青石铺就的地板上，开出圣洁无比的莲花。
　　 很多年后，我还能想起在香山寺的佛像前，你手捻佛珠、口呼佛号出现在我身后的情景。
　　 你完全没了当年在福来客栈的白衣玄冠、风度翩翩。
　　 我知道你已经不记得我了！
　　 来山里的初衷我也忘得一干二净。
　　 尘世真的也许就那么变化无常，当年的不顾一切以为会成就一番惊天动地，不曾想当真见了那个人，反而收了泪，从未有过的平静。只是轻轻说了句：“我想为你做几个斋菜。”
　　 我看到你脸上惊愕的表情。我知道那一刻，你记忆的阀门慢慢打开。
　　 我拿出了那把天山玄铁铸造的菜刀，耍了一套天下无敌的切菜刀法。眼泪似洪水泛滥般落在手背上，落在锅里，落在今生今世只此一次为你做的菜肴里。
　　 眼泪有多苦，思念就有多苦！让你也尝尝苦涩的滋味。
　　 醋泡花生米，五香毛豆，甜品胡萝卜，蓑衣黄瓜。你看了看我，低下头，双手合十作揖。我知道那一刻，你的脑子在翻江倒海，记忆如洪水袭来。
　　 “当年你在福来客栈，吃五香毛豆时为什么皱了下眉？”我问。
　　 当年江南福来客栈风姿绰约的老板娘，为你痴迷半生、颠簸半生的人，如今站在你的面前，却已是两鬓斑白。
　　 好长一段时间后，你恢复了那副云淡风轻的表情：“那天，我正好患了口腔溃疡。”
　　 世事就是这么无聊，刀法是假的，口腔溃疡是假的，你是假的，出家是假的。梦是真的，那段刻骨铭心的思念，也是真的。不过，它已经是曾经。
　　 我在山下的客栈买了一壶洋河大曲，细斟慢酌，喝到大醉。酒醒后，我离了香山，回了江南。
　　 佛渡有缘人，我与佛无缘。
　　 我与你，也无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