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向善是人心永恒的愿望
写完长篇小说《风语》的最后一个字,我停顿了月余后才开始从头至尾阅读,阅完最后一句话,我对自己说,这一生所要完成的文学话题,所思考的人生问题,所孜孜以求的理想境界,在这部书里终于完成了。坐在写字台前,我抚着自己的心音,我听到我的本心在表彰我:亚珍:谢谢你,我住在你的躯体里已越过半百,庆幸没有让五浊恶世染浊太深,你坚韧地挣扎着保持了一个真,寻求善,达于美,身心基本保持一致没有分裂。通过自己的心验和体验埋下了一个前行的路标,明白该怎样通向天堂小镇了,实在是应该庆贺一下了!这当儿,外面有丧葬的鼓乐,有婚庆的炮声,有刚出生的婴儿向世界发出第一声啼哭,有风声,有鸟禽的啁啾,彼此合为至一,心异常的喜乐!
一个读者问我,你认为文学有使命吗?
我说蚊虫蚂蚁都有使命,文学怎能空有?
他说那么你认为文学应该赋予什么样的使命?
我说寻找人间之爱!
他说,这是女性作家的专利吧,三毛追求爱最终一条丝袜吊死。琼瑶写尽了爱情,但都是悲剧。你所寻找的人间之爱在哪里?
我说在心里!《圣经》厚厚一部典籍,其实只说了一个字:“爱”!释迦牟尼弘法四十九年只传了一个字:“善”!孔子三千年传下来的精髓也是一个字:“仁”!二人相合,更明确地告诉世人,不只爱我而要爱他,“仁”是我们,不是我和你。众生平等,天下大治,靠的是人心,不只是靠体制,有体制就有等级,有等级即有压迫与被压迫,中外体制概莫能外,只不过相对而言。如果说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我以为体制是“器”,人心是“道”。如果“器”合于“道”,“道”在“器”中运行,打造人间天堂还远吗?人心是人类生存的氛围,天、地、人合一,皆由人心感召。混沌初开时,人心本无善恶,有了欲望需求,货利运营,人祖才为人心做了最初的安排,这安排就是文化修为。因而文化品质是人类不灭的源头,是自我修复的厚土。中华文明复复灭灭最有自我修复的能力,其最大的原因是“和合”,这是倡导世界和平最究竟的文化!我想,这是世界人民必将登上的慈航。而爱的途径是忏悔!爱不是成败,而是过程。正如人生是一段时间的贯穿,天然地带着传承的使命。我所寻找的爱不只是男欢女爱,而是慈爱。
他说,可你的作品充满了强烈的批判色彩,其犀利程度刀刀见血。
我说,批判的意义不是诅咒而是爱。不是破坏而是建设。是的,我从来不回避时代的病症,我以为作家永远是历史的良知,社会的眼睛,优秀文化的传承者。所以我才更关注人心在历史中的发展,如此,这条线贯穿了我的全部作品。主导思想是天人合一,主题是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人与人的命运,描写的是人处在种种临界中的内心矛盾,灵魂论辫和精神求索,如何超越自我的生命经验。我当然清楚人的有限性,可我想要探索一条精神升华与灵魂超越的人生道路。这绝非是我异想天开,而是所有生命最终想要追求的至高境界。
记得1999年,我因为写一部纪实文学《陈荣桂与陈永贵》前去采访一个曾经任中学校长的老者,他得知我所要采访的内容,竟呜呜咽咽哭起来。他说他从解放以来就开始育人,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失败,育人千日,毁于一旦。昨天还恭敬地叫老师,一夜之间在老师脸上画猫画狗,他看不到孩子眼里有一丝一毫的同情心和怜悯感。他受了多少屈辱自不必多言,但他无法接受他育人的失败。在采访中我得知他的家庭悲剧让我触目惊心!他告诉我,他还有一个儿子因为“文革”受他的株连被人切了半根胳膊,怨恨他对家庭带来的灾难,至今不回家,也不认他为父亲。他告诉我当时中学有一个学生叫王胜利,批斗他的手段非常残忍,此后,当了干部。拨乱反正时他曾想告发他,但他想给他的学生一个重新做人的机会就忍了。
几年后老者给我通话告诉我,那个打手王胜利患了绝症,不知怎么找到他家,进门就跪下了,哭得泣不成声,他说他没几日活头了,可他一闭眼睛,过去打斗的场面就一幕幕出现了,他说他的心日日夜夜被这些事咬嚼着,他没有受到法律的惩罚,可他受到良心的惩罚。他说他谢世之前先谢罪……
老者说,他扶起谢罪的人就像扶起一个犯错的孩子,心里积存多年的污泥浊水一下子畅通了。
他还告诉我他大病了一场,差点死去。二十多年不认他父亲的儿子回来了,守在他床前哭了半天,说父亲是最大的受害者,可他一直不能理解,他没有尽到儿子的责任……
他说他听了这话,病好了一半。他说这是他晚年最幸福的两件事,他死也瞑目了……
老者透露的两件事,对我探索社会与人心加大了兴趣。这充分证明,向善是人心永恒的愿望,而忏悔是化解怨愤仇恨的唯一途径。当良知发现,人就要追求灵性的升华与超越,人心的感召可唤醒麻木、唤醒沉睡,唤醒爱。慈即生悲,悲即生爱!这个发现对我触动很大。
此后,我接触过几个新生资本家,均属解放前后出生,他们经历过从私有到公有的体制革命,造过反,插过队,在国营厂都是姣姣者,私有制后率先富起来。可以说他们参与了每一次的社会变革,青年时期有过“暴力”,中年时期获得“暴发”,整人生贯穿了一个“暴”字。他们功成名就后并不快乐。他们有一个共同点,内心不安、恐惧、居无宁日。他们认为,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很害怕有一天重新洗牌再来一次革命。他们诅咒体制的重重弊端,但又不得不钻弊端的空子。憎恨贪官又不得不经由他们制造贪官,否则难以生存。他们厌恶虚假,但又无法做到真诚,人格严重分裂又难以整合。一部分富豪造山修庙表面上是润泽一方,其实是寻找灵魂的依托,在精神上求安。这让我心头为之一震!为什么如此不安和恐惧呢?显然是财富来源的危惧。多数人唯一的退路是移民。
但另有一个富豪说,他活是中国人,死是中国魂。财是国家让发的,办绿卡就相当于汉奸卖国贼,他说“文革”时候扔掉家,“开放”时候再不能扔了国。他开山建庙是为了振兴传统文化,他拟想开发后不收门票,山上可以有商业活动,慢慢回收耗资,让更多的人激活传统文化的记忆,大自然是上苍赐给每一个人享受的权力,不是谁有钱谁就能享受。
我心里为之一亮!这使我想到,一个国家政治是本,精英是源,穷人救不了自己。然而,新生资本家固有的病态大面积蔓延,这个时代没让他们学会怎样“舍”,却让他们学会怎样“得”。他们在发展的路上猫有猫道,狗有狗道,拉山头,找靠山,官商勾结,钻法律的空子,上下盘剥,行贿受贿,生活奢靡……没有灵魂的物质文明遭到怀疑,贫富差别造成了社会矛盾。但他们并非全昧良心,而是无法突围,无法解困。激进、悔罪、恐惧、良知都贯穿在这一代人身上,他们是彻底的理想主义者,也是彻底的实惠主义者,他们在信仰中崛起,又在信仰中沦陷。在实惠中得益,又在实惠中迷茫……
把“真心”还给我自己!
把本来光灼的灵魂唤回来。
面对天父地母,我想为子孙后代唱一支歌,唱一支属于女儿的歌,唱一支属于自己理想的歌!当我写完最后一个字,就像唱完最后一个音节,余音久久不绝于耳……这也许是一个作家唯一的意义,或者说是唯一的幸福。
感谢我的责任编辑对这部作品情由独钟,他的努力让我深受感动!他说他非常喜欢这部书,他就想很好地做一本书,而好书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为了他这个信念,我愿意死心踏地交给他来做,完成我们共同的心愿。
记得2013年,在我的长篇小说《羊哭了,猪笑了,蚂蚁病了》的研讨上,批评家李国平先生评估这部作品时说:“从思想深度,艺术手段和对文学认知程度,都有了相当的高度,只是对作者以后的创作能否超越,表示怀疑”。无疑,这对我来说是一个挑战,一次攻坚。一个写作者如果这一部不能超越上一部,恐怕就羞于继续写作了。如果说《羊哭了,猪笑了,蚂蚁病了》是“天问、地问、心问”,那么《风语》是“天答、地答、心答”。《风语》就要接受考验了,拭目以待,它是我写作话题的深入,是一次灵性的超越与升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