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撞见悠闲
在超市里,不经意觑见他们夫妻俩的那一刹那间,我有些诧异。
男的,在前面,缓缓踱步,虽然背已经有些驼,头发比我还苍白,行走的姿态,却轻松而悠然,毫无沉重和疲惫的影子。
女的,在后面,穿着绿色白花宽松薄衫,斜挎着一个女士肩包,在琳琅满目五颜六色的一行行服装架子里,左顾右盼;时而,停下脚步,伸出手,轻轻摩挲一番,脸上,泛着微微的笑意,将我已有印象中她脸上浓郁的沧桑感冲淡了许多。
眼前的景象,我有些不相信,对妻子说,“看,他俩,咋有空恁清闲?”
说话间,相互靠近,一番寒暄之后,妻子自然问:“你俩出来了,孩子呢?”
女的,满脸笑意愈加春风般骀荡,朗声答道:“他姥姥接走了,俺清闲清闲!”
此时的笑,自然,随意,全没有了我往日所见到的拘谨和强装笑颜。
所谓孩子,是他们大儿子的孩子。
大儿子,年轻轻的,得了难治的病,长期不能自理。大儿媳妇承受不了,改嫁了。剩下两个孩子,都扔给了他们老两口。一个病儿子,两个幼儿,都得老两口照应着。他们的另外俩儿子,也都是苦瓜命,好不哪儿去。
老两口,普通老百姓,却有贫贱命。家在城中村,身份为农民。到如今,没有一分地,也没有稳定的收入。男的,还在街头巷尾,摆个小摊,给人修自行车、电动床。女的,隔三差五,给人打工,也曾喂过猪。俩人挣个仨核桃俩枣,勉强度日,是小城里典型的贫贱人家。去年,还被地方政府纳入“贫困户”,我知道了消息,曾经发了帖子,为之唏嘘感叹。
所以,在我的印象中,总觉得,他老两口的日子,总是深深浸泡在苦胆汁里。
最近这几年,我不大在家乡,和他们见面少,即使见了,也只是礼貌性地打打招呼,见过的几次,先入为主的觉得他们脸上总是镌刻着苦涩和无奈,即使是有盈盈笑意,也总要读出隐隐哭相来。
今天,我们两口和他们两口搭讪之前,他们两口所展现出的精神状态,应该是全然放松下的自然流露。这一点,又是确定无疑的。
所以,我觉得有些颠覆,有些不相信。
但是,细想想,生活中沉重的艰涩和苦厄,对很多人来说,都是不可避免的。但是,苦难,并不必然决定他精神一定要长期苦恼,或者说,苦难不一定会彻底屏蔽精神上的轻松和愉悦。就像阴云遮蔽阳光,一时的遮蔽是真实的;而乌云散去,阳光灿烂,或者说,一刹那间,阴云缝隙里也会偶尔透出些许白亮,也应该是真实的。
回想一下我自己,在大饥荒的日子里,虽然曾经饿得晕死过去,曾经目睹一个个亲人被饥饿夺走性命,曾经听到过老母亲因为大儿子的上吊自杀而撕心裂肺的哭号;但我也曾有过和小伙伴嬉戏的快乐,有过连吃五个吃白面杠子馍的高兴,有过在环城河里抓到一条小鱼的狂喊大笑。
后来,在我人生的低谷时期,确曾心情沉郁,甚至对墙暗泣;但是,在最寒冷的日子里,我也曾因为一场足球赛的精彩而叫好,因为一本书的精妙而感动,因为一段好听的音乐而痴迷,因为妻子的体贴入微而温暖。
一个人,既要承受生活的磨难,又要在磨难之中保持着微笑,或者说,即使偷个空隙,也要把苦难暂时搁在一边,松松肩膀,捶捶腰和背,笑两声,给自己个好心情。即使,那可能非常短暂;但那短暂的轻松,也许就能给你活下去向前走的勇气和力量。
钱财富有的富翁,精神并不一定天天腌在蜜罐里;生活拮据的穷人,也不一定天天被苦恼的缰绳紧紧捆绑着。
对普通老百姓来说,有苦有乐,有阴有晴,苦中作乐,即使是在一片漆黑中走夜路,也要点亮心中一盏灯。这,才是生活常态吧?
对普通老百姓来说,坚强也罢,无奈也罢,阿Q精神也罢,生活就是如此。
这样胡思乱想着,一扭头,看见他们夫妻俩在蔬菜摊位旁,依偎一起,挑拣蔬菜。那情景,让我想到我在新疆博斯腾湖里看见的一对儿鸳鸯,在碧绿而浩渺的湖水里,在密密麻麻的芦苇丛里,它们肩并肩,悠然浮游——也许,它们本就是一对儿老鸳鸯呢!
不知情的人,怎么也不会想到他们平常日子里的坎坷和沉郁。
我对他们的担忧和怜悯,时不时有些多余?
我是否真的书生气过重,妄自揣测,杞人一般,替他们忧天呢?
也许他们压根儿没想那么多,就是质朴的坦然和顺遂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