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专栏作家】牧“哥”
每年的清明节之后,我们生产队长张打瓦就把14岁以上的大孩子,召集在一起,在他的主持下,用“抓阄”的方式分配了生产队的全部牲畜。低于14岁,不让承包牲口,因为我们不仅要“放牲口”,还得“喂牲口”。成年牲口要犁地,没有时间“放”,你就得割青草“喂”。放牛的身上都背着满满的草筐,草筐上插着一把弯弯的镰刀。这活儿,小孩子根本干不了;而大人也是不允许承包牲口的,队长说男劳力、女劳力放牲口是浪费劳动力。
今年,我抓到了一头母牛,碾子抓到了一头公牛,兰子抓到了生产队唯一的一匹母驴。我们这里把公牛叫“老犍”,母牛叫“事牛”,公驴叫“叫驴”,母驴叫“草驴”。好像“公、母”俩字太崇高太神圣,要避讳似的,就像古代帝王的姓名。
二十多位“放牲口”的,只有碾子和兰子是成年人。碾子是智障人士,用我们土话说就是“二百五”;兰子患过小儿麻痹症,后遗症落在了右腿上。让他们放牲口,是队长的特殊照顾。
我上过6年小学,17虚岁,就长到了成人的个子。除了碾子和兰子,就数我的年龄大。我说话有些分量,没人敢不听。就像我们队长张打瓦一样说一不二。所以,我应该是“牧哥”。
如今,“牧姐”兰子已经远嫁他乡了。她出嫁的前一天晚上,亲自把她的小草驴交给了我。于是,我成为既放牛又放驴的双栖“牧哥”。
做“牧哥”之前,我与兰子没有任何关系。其实,刚开始放牛时,我与兰子的关系也很冷漠。村里人说她“缺心眼”,我不能跟“缺心眼”的人走得太近。我们赶着黄牛走得很快,而兰子的腿有毛病,走路一点一点的,便远远地落在后面。
兰子给人的感觉就一个字“圆”。她的脸儿像十五的月亮一样圆,眼睛像杏子一样圆,腰肢像水桶一样圆。在我们农村,那个年代不论男女,都是魔鬼身材。有兰子这样水桶身材的女孩,实在不多见。
兰子说话不择场合、不看对象,嘴“一嘟噜”就出来了。放驴时,她口袋里总是揣着白萝卜、红薯干、花生果什么的,把草驴往大堤上一扔就吃;吃完了就对着遍地牲口的大堤唱着传统的“牧歌”,小黑妮,放驴驹,驴驹长大了,黑妮发嫁了……
我们放牲口的地儿,既是人工牧场,也是天然牧场。十里长堤和长堤下的坡地,像巨蟒一样蜿蜒,前不见首,后不见尾。紫色的藤蔓植物“爬地龙”举着四根浅白色的针叶,铺展整个长堤。淡绿色的茅草、墨绿色的“苜蓿菜”与“爬地龙”纠结着生长,绵密而厚实。来这个长堤上放牲口的,多是附近两个大队的人。大家把牲口丢在大堤上,或割草或做游戏,乱而有序。
我与兰子的关系由冷到热,是因为碾子。
一天上午,碾子的黄犍牛吃饱了没事干,跑去挑战邻村的一头黑犍牛,二牛头对头、角对角,大战了二十分多钟,引来众多“牧哥”观战,加油助威。最后黄犍牛突然发力,撞断了黑犍牛的一只角。黑犍牛失去平衡,偏着硕大的脑袋“哞哞”哀号着逃走了。黑犍牛的主人原本也在观战,看到自己的牛吃亏受伤,拿着“打耳”(一种游戏)的木棒,追打黄犍牛。碾子跑去制止,他竟然打了碾子两棍。碾子向来不敢跟人打架,拔腿就跑。那厮仍不肯罢休,继续挥舞着木棒,追赶碾子。他们跑到我面前,我让过碾子,突然伸出右腿,结结实实地把那厮拌了个嘴啃泥,木棒甩出几丈远。那厮爬起来,抓住我的背心,与我扭打在一起。我俩从提上滚到堤下,浑身沾满了草的绿色汁液。我有鼻子出血的毛病,平时洗脸碰到了,它就流血,像杀鸡似的。所以,我身上不仅有绿色的斑点,也有红色的斑点。
这是我做“牧哥”以来跟人打的第一仗。实际上我并没有吃亏,但我鼻子流血,样子很狼狈,好像被人揍了似的。刚刚赶着毛驴来到大堤上的兰子,看见我这副德性,嚎啕大哭起来。起初,我以为她是心疼碾子,因为她跟碾子是老表。我叫碾子去劝劝她,她竟然对碾子说,滚!
看她哭得伤心,我走过去说,起来!哭什么呀你?兰子把我看了一眼,说,你被人欺负了,还来问俺?我说,我被人欺负关你什么事?兰子说,俺最看不得被人欺负......说着,又哭。我说,我没事,是鼻子自己出血,不是那家伙打的!兰子听了,不再哭泣。站起来说,你背心上都是血,脱下来俺给你洗洗。我说,不洗。回家叫我妈洗!兰子说,血沾长了就洗不掉啦!我问,你咋知道?兰子说,俺们女孩子来“红”,就得天天洗裤头,一天不洗,就洗不掉了。我注意到,她说这话时,脸儿一点都没红,真是个“嘟噜嘴”!
兰子喜欢纠缠,我喜欢清静。没办法,我还是把背心脱给了兰子,她下到堤下的土塘里洗了半天。
这件事让我改变了对兰子最初的看法,我开始关照她了。晌午,我们收工回家,兰子又落在后面了,我停下来,等她走到我面前,问,你这小毛驴叫骑吗?兰子摇摇头,说,不知道。我说,我骑上试试。
兰子把缰绳给我,我把毛驴赶到田坎下,右腿一抬就坐上去了。小草驴很老实,被人骑了也不惊慌、不烦躁。我翻身下来,对兰子说,你骑吧。骑上走得快。兰子说,俺上不去。你得抱俺!我说,没问题。
我从背部抱住兰子,她比我个子矮,我抱住她的小腹往高提起时,她的两瓣滚圆翘起的屁股像打饱气儿的肉皮球,直接挤压着我的某个敏感的器官。那短暂的幸福像纹身一样印在我的脑膜上。与此同时,我的悲剧爱情也拉开了序幕。
兰子出嫁我没有“长亭”相送。那天,我一早就骑着“小草驴”赶着“老事牛”出发了。眼不见心不烦啊!
我骑在驴上,想着兰子。到了目的地,我总是愣在驴跟前,等待兰子喊我抱她下驴。有一次,恍惚中我好想看见了驴背上的兰子,伸出双手抱了一个空。每当此时,我就“呼啦”一下,眼里全是热乎乎的泪水。
我常常把草驴当成了兰子,我总爱把脸贴在驴的屁股上,体验草驴光滑的毛皮和温度。我甚至命令那些比我小的“牧弟”,对我大喊,福林,我上驴!我听到“福林,我上驴”就觉得分外亲切,心情格外晴朗。我像爱惜兰子一样爱惜小草驴。我用它最爱吃的嫩稗子草喂它,用最清澈的水饮它,我还给它洗澡,给它梳理毛发,给它捉虱子。
兰子喜欢吃鱼,她看见水眼睛就发绿。那天上午,我们刚到十里长堤,她就对我说,福林,俺想吃鱼了。我指着高远的天空说,一个多月不下雨,沟都干了,哪里有鱼吃呢?兰子指着大堤下的土塘,说,那里有水嘛!我说,有水不见得有鱼呀。那里水浅,根本藏不住鱼的。小兰说,你去摸摸嘛!
我甩掉破鞋,把裤管一卷就下到土塘里去了。这些土塘是筑堤取土时留下的。一个土塘就是一个生产队的劳动场地。大堤下布满了这样的土塘。土塘中央还站着一个黄土圆锥,那是生产队量土方用的“参照物”,人们把它称作“牛”。太阳光照在土塘的水面上,泛着刺眼的光芒。水的腥味浓烈,状态浑浊粘稠。我摸了几圈,没有摸到一尾鱼。我向岸上的兰子汇报,啥鱼都没有。兰子说,再摸摸那边的。我说,都一样。别摸了。兰子说,我不,我想吃鱼!我非要你摸!
我站在岸边,涮了涮脚上的泥,插入破鞋里,对兰子说,你别着急,这两天我保证让你吃到鱼!
自从有了兰子的“小草驴”,我就疏远了我的“老事牛”。这不是我心眼偏了,而是“小草驴”太可爱了。“小草驴”白嘴唇,白蹄子,一身缎子一般的黑毛。它善解人意,不择草。而我的“老事牛”,天一热就拒绝吃草,它瘦骨嶙峋,屁股上的骨头高高凸起,像一个巨大的烟袋锅子。它像很多黄牛一样,从来都不让人骑。所以,相比之下,我真的很讨厌它。
但是,兰子的“小草驴”,跟了我几天,便开始焦虑起来,它那瓷器一样的四蹄像弹琴似的不停地甩动,仰着脑袋阵阵嘶鸣,草不吃水不喝,好像感到了世界末日的威胁。我以为它跟我一样想兰子了,心里灌满了同病相怜的情感。
就在我一次次抱兰子上驴和对兰子的身体极其敏感的时候,我的婚姻大事提到了我们家的议事日程。在我们农村,殷实的人家,十五、六岁就有媒人提亲。不到结婚年龄不要紧,亲事定下,收藏起来,逢年过节把准媳妇接过来吃顿饭,临走时给十块八块钱,这是一种大气,也是一种炫耀。谁家的少爷订婚早,谁家都会被村里“尊敬”的目光烘托得像县长的表叔二大爷似的。
我们村庄大约是天下最穷的,我们生产队经历过五九年,遗留了一群孤儿。他们在天下最穷的生产队错过了婚姻的最佳时间,所以,我们生产队打光棍的大龄男人比别的生产队多几倍。
我妈害怕我做“剩男”,逼迫我每天给彭大娘挑井水吃。我说,我还小呢,急什么呀妈!我妈说,村里的人哪一个不是十六七岁奏(就)托人雪(说)亲事呀?雪着雪着,奏大了、老了,末了还是光棍一条。
我们三个生产队伙吃一井水。挑井水不仅远,还要排队。挑一担水差不多需要一个小时。我们队的人们只有吃“捞面”时才挑井水。平时我们大家都吃“草塘”里的水,井水在水缸里可以放一个星期不腐败,而塘水两天就臭得一塌糊涂。
彭大娘是不屑吃塘水的,她给谁说媒,谁得供她每天吃井水,包括洗澡,也是井水浴。这样奢侈的人家,村庄里只有她一家。
彭大娘生就一张“说媒”嘴。可以把黑的说成白的,把死的说成活的。赞扬男方富裕有文化,就说人家戴“双手表”,挎“三只笔”。
干旱以来井水愈发浅了。挑水的人也越起越早。我必须赶在人们起床前到达现场打第一担水。我每天五点以前爬起来,把一担水挑回来大约六点左右,而彭大娘通常这个时候才起床,她打开厨房的门,我把水倒进缸里才回家吃饭。不管刮风下雨,我都是踩着这个点“上班”。
终于,我的努力感动了彭大娘。一天早上,她问我,你想找本队的女孩呢还是外村的?我扭扭捏捏地说,都中都中。最后怯怯地补充一句,我想,兰子,不错。
我不知道我对彭大娘说出了我的图谋之后,她是一种什么样的想法。仔细推敲一下,我与兰子的差别,主要是家庭因素,这是我的软肋。
我爹的爹也就是我的爷爷有三个儿子,大伯、二伯和我爹。我爷爷五三年驾鹤西去,临死前给三个儿子分了家,我大伯分到一匹马8亩地,我二伯分到一头黄牛8亩地,我爹分到一架纺车5亩地。我爷爷含泪说,老三你念过两三年的书,你两个哥哥没有上一天学,你少分一点不怪爹偏心吧?我爹点头说,不,我上学花了爹的血汗钱,理应少分点儿。
后来,我爹被区里招为供销社的营业员。此时区里正在动员农户加入合作社。1955年初我母亲抱着我带着一架纺车入了社,但我大伯、二伯却不肯入社。区里干部问其原因,我大伯说他欠着老三(我爹)300块钱,要卖了马还了钱再入社;我二伯也是同样的说法。我大伯、二伯确实向我爹借过钱,我爹也是有少无多地给他们面子,但绝对没有达到上百元的债务。我大伯、二伯要卖马卖牛根本不是为了还我家的钱而是私心。此事造成的影响巨大且恶劣,当时有65户人家卖牛、卖驴、卖马,然后“裸体”入社。区长、县长都为之震惊,下令开除我爹。我爹不仅失去了工作,还被县公安局“劳教”二年。
我的小草驴就这样挣扎着嘶鸣着。我不敢放开缰绳,我怕它突然离我而去。挨到晌午时分,有一匹黑驴和一匹灰驴先后跑来。二驴刚接近我的小草驴,就从腹部抽出一柄黑黑的橡皮棍,用力地敲打着自己的肚皮。
在这个十里长堤上,驴子并不多见,尤其是这么强壮的叫驴更是稀少。二驴争相讨好我的小草驴,它们拨开草驴的尾巴,伸出浅红色的长舌舔舐草驴的屁股,每吻一次,还伸长脖子向着太阳呲牙咧嘴,就像人们打喷嚏时要寻找阳光刺激似的。二驴驱动夸张的橡皮棍,把一个原本软体的肉质东西坚挺得油光铮亮。如同一架轰炸机的机腹上,挂着一枚巨型空对地火箭弹。
近来生产队加强夜晚“护青”行动,重点防范本生产队的“夜猫子五嫂”。民兵排长把我和碾子分到一组,我们成了看守庄稼的“黄金搭档”。
碾子姓孙,排行老大,也是我们村像稀土一样稀少的外姓。碾子不是天生的“二”。三岁时,他患急惊风,高烧不退。有个乡村医生前来施救,那人用银针刺他耳后的什么穴位,又给他吃了一粒“宝儿丸”。结果他烧退了人却“二”了。
对于“守夜”或者叫“护青”,我看得很崇高。这是我在尽一个社员的责任。也说明生产队把我和我爹区别开来。我爹被生产队“管制”,没有资格护青,但我有。这让我心里充满了感激。
与碾子做搭档我十分乐意。他很听话,叫干啥就干啥。碾子跟我一样,不偷村里一粒粮食。我和碾子就像鲁滨孙和“星期五”。
这一天晚上,我和碾子照例来到村北的秫秫(高粱)地。碾子扛着我的草席和被单,我自己挑一担木桶,扁担上挂着汲水的绳。我准备明天一早,直接去挑井水。
生产队的秫秫地,在一片低洼处。这里紧挨着一条小河沟。一到盛夏,小河沟就涨水,内涝水淹没了洼地上的庄稼,两天水不退就全部泡汤了。秫秫个子高,水涨到它的肚脐却无法窒息它的生命呼吸。把它种在这里叫做“因地制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