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往事随风去
这里熟人太多了,不,应该说都是熟人,通过枝枝蔓蔓都能认识。
职工“烛光聊吧”,是厂工会特意打造的,为大家业余提供闲聊放松之处。
薛小彤把一杯柠檬水缓缓送到唇边,余光一扫,旋即想逃离,敏锐的第六感告诉她,周围有异样的眼光和窃窃私语存在,她像是一只无处可逃的兔子,惶恐不安。
老顾不知所以,还在体贴地问薛小彤是不是不舒服。
薛小彤是在担心,担心东窗事发。
一
一年多前,上海。
薛小彤在读博,徐伟来参加出国留学人员语言培训,之前,他们的人生并没有交集。
校园里,当薛小彤看到徐伟拉着大行李箱风尘仆仆地迎面而来时,还是有些惊讶的。他们所在的集团公司是大型国企,组织结构复杂,职工上万人,不同部门之间的同事不认识不熟悉也是常事。
“咦,徐主任,怎么在这里呀?”徐伟已经是公司中层,这个薛小彤是知道的。
“哦,我来培训,原来你在这里啊。”徐伟见到同事薛小彤也是一愣,毕竟在他乡异地。
徐伟培训期是四个多月。开始,他们是礼节性地一起吃饭散步,谈论着厂里的机构设置、管理机制、发展瓶颈、裙带关系、工作效率等等。
两人本来都是工学硕士,徐伟有管理实践经验,薛小彤正在读管理学博士,所以对企业管理都很有见地,动辄就意见一致到相互惊讶不已。
徐伟觉得,这么多年,他从来没有跟人说过这么多话,太畅快了。这哪里是初见,分明就是久别重逢。
他平时要谨慎地处理与高层领导、同级部门和下属员工的各种关系,若有话要说,在肚子里先酝酿一遍,有所顾虑那都是必须的。
一次次心灵的碰撞,一次次微妙的触动,薛小彤的心开始乱撞乱跳,徐伟也开始不自然。他们不可救药地喜欢上了对方,相见恨晚。剧情很俗套,却来得猝不及防。
薛小彤宿舍里。
徐伟说,之前他是纯正的甩手掌柜,心思全用在工作上,家和女儿都交给了在后勤工作的张兰。结婚后,就从没再对其他女人有过想法。可世事难料,他遇到了薛小彤。
“嗯?你是说,是我,一枚良家妇女,毁了你这个本要从一而终的五好男人?”薛小彤歪着头嗤嗤笑着说,丝般长发半垂,妩媚到不行。
“哈哈,你这个良家妇女,遇到我,就变成这个红颜祸水了。”徐伟哈哈大笑着,洁白整齐的牙齿闪烁着光泽,他凑上来挠薛小彤,“五好男人?哪五好呀,说来我听听啊。”
“嗯,第一条嘛,”薛小彤本就是顺口一说的,徐伟一问,她也就转动着眼睛,慢慢总结道,“睿智、幽默。”
薛小彤说完一条,徐伟就开怀大笑一会儿,作为一个大男人,领受表扬,他也有点羞羞哒,不过很受用。
“第二条,嗯,技术大拿,还有点小、小、事业”,薛小彤故意地慢条斯理强调“小小事业”,不想让他太骄傲。
“哈哈,好啊,继续说啊,哈。”徐伟掩饰不住内心的得意。
“第三条啊,嗯,我要好好看看,”薛小彤看着徐伟,从头到脚慢慢比划着,一字一顿夸张着说,“哦,一、表、人、才!”徐伟立刻握紧拳头、弯曲胳膊,一本正经显示肌肉状。两个人像孩子一般,笑成一团,透不过气来。
“哦哦,到第四了,还有,顾家。”薛小彤刚说完,自己就捂上了嘴巴,看着徐伟,两人脸色同时暗淡了下来。徐伟爽朗的笑声也戛然而止。
房间里瞬间静了下来,两人沉默着。
家庭,那是横在嗓子的一道梗,是不能触碰的雷区。
二
薛小彤眼泪无声地滑了下来,他们是没有未来的,这个问题她想过无数遍了。
她知道,这么多年,老顾一直惯着自己宠着自己,家里床单被套脏了,都是他去换洗的。女儿也是由老顾照看得茁壮成长。她就像任性的公主,出差、学习都是说走就走。
徐伟也在痛苦,从来没想到,会遇到个冰雪聪明的柔美女人,会让他如痴如醉、欲罢不能。多年以来,他以为只有张兰能给他温暖和照顾,他的四季衣物包括一日三餐都是张兰一手打理,她早都把家庭和孩子当成了事业,对一个女人来说,这也没有错。
集团公司在这里就是一个小社会,连父母那代都在这个行当贡献了一辈子。要是把一切推倒重来,好家伙,这影响面,岂不是要把宁静的天空炸开个大洞,徐伟觉得自己都是活腻歪了。
“回去后,咱俩就不要再来往了。”薛小彤咬着嘴唇说。
徐伟没有头绪,也没有回答。说放弃,他心里是一万个不情愿。
在家里,徐伟的笔记本电脑和手机都是随便乱放,张兰娘俩都知道密码,他就是个透明的玻璃人,手机也经常会被女儿拿着玩来玩去,他也不在意。
他俩分别注册了一个新邮箱,就用邮箱联系吧,虽然笨拙但安全。
三
薛小彤课程学习结束,也回到厂里。
徐伟觉得自己像是中毒了,毒品这种东西,靠个人意志力能够戒掉吗?不能,世人都知道。分别后的想念像是荒原上的野草肆意疯长、无法遏制。
徐伟对单纯开房并没有兴趣,他迷恋的是那种高山流水、琴瑟和鸣的感觉。
他策划了两次出差机会。
分别时,薛小彤生死离别一般,无声地哭成泪人,徐伟打趣她:“我又没牺牲,你哭成这样,干嘛呢,嗨,笑一个吧。”
“我,不想当地下党了。”薛小彤自从结识徐伟,觉得自己变成了一泪罐子。
“小彤,要不跟我仗剑走天涯吧,我们也不是非得当道德模范,”徐伟边想边说,他真的有好多次考虑过出路,“其实,不管走到哪里,咱俩生存和再就业都不会成为问题。”
“不可能!不要有下次了。”薛小彤当然明白两人的处境,推开徐伟。她想问,世上有没有人知道,推开自己所爱,比推开敌人所需要的力量要多得多。
过了一段时间,当徐伟再次安排机会的时候,就算再心思缜密,但薛小彤还是嗅出别样的气氛。
有一天,薛小彤下班后买菜,看到张兰在不远处挑选排骨。张兰斜了一眼薛小彤,大声跟同伴说道,“俺家徐伟呀,最喜欢吃糖醋排骨了。”然后一阵咯咯的响亮笑声飘到耳边。薛小彤不知道张兰是不是故意说给自己听的。
徐伟正处在事业上升期,按照这个几十年老国企的企业文化,作风问题是肯定会影响他前途的。
薛小彤把心一横,决意断绝联系。
在错的时间遇到不管多对的人,也是个错误。就让彼此成为路人吧,让风言风语像风一样慢慢消失。
这不,晚餐后,薛小彤故意挽着老顾出去散步,在这个庞大的职工小区里,她要让背后无数双眼睛看到夫妻恩爱秀。
溜达到职工“烛光聊吧”,薛小彤就义无反顾地进来坐下,温暖的烛光摇曳着,舒缓的音乐流淌着,却都无法抚慰她内心的不平静。
四
生活,在理智约束之下,按部就班地送走夕阳迎来日出。这个世界每天都会发生太多的事情,人们的大脑被各种新闻充斥着,薛小彤和徐伟的传言逐渐被淡忘。
半年后,年轻有为的徐伟被选拔公派去美国,读MBA(工商管理硕士)一年。
薛小彤长舒一口气,还好,生活还在原来的轨迹上。
徐伟在美国,功课很紧张,但是得到了自由的呼吸。他对薛小彤说,虽然飞出了千万里,心,还在原地停留。通过网络,两人毫无顾忌地谈情说爱。
薛小彤觉得这是快乐的一年,人在天涯,情在咫尺,距离感并不强烈。
五
学成归国的徐伟意气风发,工作上更加有声有色,他负责的设计院年终被评为优秀部门。
不久,徐伟成为集团公司最年轻的高层领导,他踌躇满志。
生活就似大海,有时候看起来一片美丽平静,可是没人知道浪涛会在什么时候掀起。
徐伟到外地参加行业论坛,晚餐后,本已安排好酒店休息。但是他想到第二天上午有重要会议,就临时决定往回赶。三个小时的车程,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
飞奔的汽车内,昏暗的光线中,似睡非睡的徐伟,在“嘭”一声巨响、身体剧痛之后就没了知觉。司机轻伤,徐伟遭重创。
第二天早上,薛小彤刚上班,就听到几乎所有人都在议论,“徐总出了车祸,还没醒过来”。
薛小彤瞬间傻了一样,浑身无力,五内俱焚,她踉跄着奔到楼下。
薛小彤瘫坐在自己车内,像一头冲不破牢笼的困兽,绝望而不甘。她知道,医院里的徐伟,肯定被家属和厂领导围了一圈,她不能在这时候冲过去,一定不能。
薛小彤请假回家了,她摸了一把泪水,看到餐桌边一瓶干红,就打开一口一口地灌了下去,又酸又涩的味道冲得她打了好多个哆嗦。昏沉沉中,她突然理解了,为什么那么多人喜欢喝醉,如果醉酒能够让人忘掉痛苦不去思想,那真是美好的事情。
傍晚,老顾下班接着女儿一同回家,看到薛小彤躺在沙发上,还以为她来了大姨妈。
“我说,听说没?”老顾一副聊新闻的口气,不紧不慢地说,“平时挺能嘚瑟的那个徐伟,你知道吧?出车祸了。听说是小命没问题,但是,腿断了。”
薛小彤本来有气无力,一听老顾说“小命没问题”,反而精神一振问:“怎么回事啊?”
“还能怎么回事,工作狂呗,不要命呗,出差,昨夜里往回赶,出事了。”老顾边说边摊开着双手,他跟徐伟没有接触,但好像天生不对付。
薛小彤简单“哦”了一声,中断了这个话题。
六
薛小彤估摸着,按照徐伟的身份,应该是被送往市最好的医院了,有一同学在那里工作,便向她打听一下情况。
同学回复她说,创伤主要在头部和腿部,头部可能会有轻微脑震荡,一条腿骨裂,另一条粉碎性骨折,韧带也受伤了。最后说,听说骨科给配备了最好的专家和医生,放心吧。
有一天傍晚,薛小彤看到面色憔悴、头发凌乱的张兰一手拖拉着孩子,一手拎着保温桶,在人流中急匆匆地走着。显然,是在去医院。
薛小彤心中充满自责,在徐伟生死攸关、不能自理的情况下,是张兰里里外外在支撑着家。这个喜欢把“俺家徐伟”挂在嘴边来炫耀和自豪的女人,是否为家中顶梁柱的猛然倒塌而不知所措,她不得而知。
薛小彤打开邮箱,她想再次给徐伟发封邮件,内容还是“我想去看你!我想去照顾你!”。可发现徐伟回复了邮件,“小彤,不要来,我一个残疾人了,配不上你。忘了我吧。此生,爱你,一定安好。”
薛小彤一瞬间泪如雨下,以前,每次她提出要分手,徐伟总是不肯、不舍、不同意。
她知道,徐伟这是彻底没有了自信。他一向那么自律、那么要求完美的一个男人,怎么能够接受自己腿部植入钢板不再挺拔,怎么能够。她在电脑上快速敲下“不管你怎样,我都爱你!回复我!”发过去。
从那以后,薛小彤再没有收到徐伟的回复。
大半年以后,在一次大型活动中,薛小彤看到徐伟走向主席台时,明显有些跛。她知道,那是腿部韧带严重受伤的后遗症,弯曲或伸直的活动范围受限了。
七
全面二孩政策说来就来了,一夜之间,成为很多家庭的话题中心。
有一天,薛小彤突然接到徐伟的电话:“小彤,我想,给你解释一件事,”听到熟悉的声音,她心头一暖,眼泪也跟着落,“小彤,你知道,我是家中独子,被父母催得紧,张兰也想要孩子,我,我。”徐伟的声音听起来很艰难。
“然后,你就被强奸啦,然后半推半就,然后有了二胎,是吧?啊哈!”薛小彤没等徐伟说完,就知道他想解释啥,她泪水满面地嘻哈着说。
“不是,也差不多吧,小彤,我我。”电话里也能听出徐伟的语无伦次。
“好的,我明白,我没事的。”她很快就反应过来,徐伟这是把交往正常化了,正大光明化了,直接用手机通话。要知道,他俩以前从来不用手机打电话,是因为手机里会有最近通话名单。
薛小彤的心碎成一片片,她实在不愿意想象那场景。徐伟不只一次说过,她,才是他这辈子真正心爱的女人,薛小彤潜意识里认为徐伟是属于她的。可张兰已怀有二胎!
人类的痛苦很多是由于还能思考还有感受,薛小彤摇晃着回家后,破天荒地跟老顾说想要二胎。老顾哈哈大笑说,我的大小姐,你这是受什么刺激啦,突然改变主意啦,好啊好啊。
薛小彤开始疯了一样研究自己身体,去医院做检查,去妇幼保健站咨询,去找中医调理。不久,她开始妊娠反应,她开始研究育儿知识,胡乱忙着。
有一天,她穿着夸张的孕妇装出门。超市里,她看到徐伟搀扶着腹部高高隆起的张兰,在挑选婴幼儿用品。张兰满脸的幸福之光,能辐射出好几里地,她大声说,“徐伟,这个多好呀,咱买这个吧。”然后,是一阵标志性的朗朗笑声。
张兰一扭头看到了薛小彤,看到她的孕妇装先是愣了一秒钟,然后又开心地拉着徐伟转过身去。
张兰紧紧挽着徐伟,高昂着头,一副战胜者的骄傲姿态,心满意足地远去了。
八
当薛小彤生下二女儿的时候,徐伟的儿子都好几个月了。薛小彤用这种方式,是在向徐伟正式道别,也是在向老顾表达,她要一心一意和他度过后半生。
是的,她把精力都放在照顾老二和家务上了。老顾下班回家,见薛小彤一边拿着手机翻看菜谱,一边在厨房忙活,烟火气十足,就开心地哈哈大笑,说一向爱折腾、视家务为粪土的大小姐变成贤妻良母啦哈。
薛小彤本来以为,凭借着自己扎实的英语特长,从轰隆隆的车间技术员岗位,竞聘到了集团公司办公室对外交流岗,以后的人生就圆满了。但没想到办公室里的明争暗斗,让她渐生倦意。当大家紧盯着副主任的空缺位置时,薛小彤却考取了在职博士研究生,她知道,她这是在逃避。
薛小彤去了一所不知名的高校,她把职称由高工转成为副教授以后,就对功名利禄和职场争斗失去了兴趣。她把课表贴在床头,意思是告诉老顾,除了上课,她的时间都在家里。
他们在学校周边新买了一套房子,搬离了原来全是熟人的职工小区。
老顾还是干着设备维修班的班长,乐呵呵地开着车上下班。有一天,薛小彤看到他头顶冒出几根白发,就笑着调侃他“老班长老班长”。
偶有空闲的时候,薛小彤就会收拾家,木地板缝隙的灰尘都被她用牙签扣了出来,像个整理狂一样,毕竟,当年的徐伟是那么爱整洁。
潮起潮又落,云卷云又舒。
风来雨下了,天凉叶落了,往事也随风而去了。
日子就像永不停歇的列车,不断地驶离一个又一个昨天,奔向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