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是他爹
午后,当陈铁桶瘸着的那条腿,迈出镇计生办主任胡德家的门坎儿时,心一下就紧张了,像做了贼。不为别的,他只怕胡德此刻如喊“捉贼”一样叫住他。因为刚才那事,如当着胡德的面给挑明了,不管结果咋样,都是叫人尴尬而难堪的。
此时的陈铁桶,腋窝里杵着他那只不离身的三角铁拐杖,正“哚哚”往楼下的镇家属大院瘸,那声音在楼道里既单调沉闷,也直锥人心。
好一阵后,陈铁桶额上沁着汗,嘴里“哈哧哈哧”地喘着粗气,整个身子也随脚步的一高一低,一跛一瘸地从楼梯口瘸了出来。接着,他又逃也似的穿过了镇家属楼大院,并侧着身子溜出了镇家属大院那半掩着的铁栅栏门。院外的空气是清馨的,视野是开阔的,天空也好象高远了许多。于是,他昂起头,眯缝着他那双好似在充血的眼睛,望着天空中那轮刚从云缝里钻出来的,煞白煞白的太阳,随着一个脆响响的喷嚏,他顿觉周身上下,像整个儿洗浴般轻松了,心中也随即荡起了一阵儿淡淡的畅快。
“哎!而今真他妈的这样。”
陈铁桶心里暗自这么骂过,他重又埋下头,一步一步地往街檐下瘸。
昨天清晨,镇计生办主任胡德,领着全镇十多名计生专干,“全副武装”地涌到了他那间堆满了坏桶烂盆,并弥漫着腐铜锈铁味的屋子里,如一堵墙将他这间本就不大的屋子堵了个严严实实。
“陈铁桶,我再问你一次,这娃究竟是你捡的还是抱的?”
胡德当时如一只领头羊般昂着头,雄赳赳地站在计生专干们的前面,两块肥厚的面颊如两扇锈蚀的铁门冰冷而灰暗。他两手叉腰,那对钢球般的圆眼直逼逼地瞪着陈铁桶。
陈铁桶当时刚给娃喂过奶。吃过奶的娃也很快就睡着了。但娃的小嘴此时仍不住地吮吸着,并吮得很带劲,奶汁从嘴角渗出来,把一张小嘴涔得水汪汪白亮亮的。陈铁桶端详着娃这模样儿,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儿重又酸酸地爬上了他的心头。他因而将娃朝怀里再紧了紧,然后抬手将娃嘴里的奶瓶“啵”地拔了出来……但就在这时,门口突然响起了一串儿杂乱的脚步声,屋内的光亮也随之暗淡了下来。还没等他反映过来咋回事,胡德那大炮般的声音便在他耳边炸响了。他先是一惊,随即也明白过来——几天来他一直担心害怕的事最终还是发生了。他因而来不及放下娃,就僵硬硬地把身子转了过去,一脸木讷而又惶恐地望着眼前那一个个神情严肃的计生专干。
“如果是抱的,两天前我就给你说清楚了,你为啥还不把他送回去。喂!陈铁桶,你是不是诚心想给我镇计生工作抹黑?让我们这帮子人下不了台阿?!”
胡德照例站在计生专干们的前面,看了一脸惶恐而又木讷得不知所措的陈铁桶,气愤得一边挥动着他那短而粗实的手臂,一边冲陈铁桶这么说。显然,他之前的威严中此时又多了几分恼怒。
陈铁桶当时如站办公室的学生娃般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满脸全是不安和恐慌,嘴唇虽不住地蠕动着,但半天也没说出一个字来。
娃在他怀里依然呼呼地熟睡着,脸蛋儿上挂着一丝儿淡淡的愁容,两眼角也汪着一汪亮晶亮晶的泪。陈铁桶低头看了看,恐慌中的他,顿时又心酸了起来。于是,他捡这娃时的情景又出现在眼前。
那天晚上,天很黑,在“呼呼”刮着的寒风中,又“沙沙”地下着小雨。这是入冬后的第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因而显得格外阴森、沉闷。街道上尽管有灯光从店铺的窗户或是半掩着的门缝里透出来,但那光亮却暗淡得叫人生怯。
这晚的陈铁桶也同往常一样,正半开着门,在灯光下聚精会神地赶着夜活。灯是刚换上的标有节能字样的新灯,瓦数尽管比以往的小了许多,屋子里却白华华亮如白昼,上个铆钉焊条缝儿不仅看得清楚还不费眼睛。他心里因此而很高兴,人一高兴,手中的活自然就轻快了许多。然而就在这时,一个女人低沉的央求声,在这黑夜里如一声哀鸣,让神情专注的他先是一惊,接着就陷入在那不知所措的茫然中。
“大哥,行行好,求你收下这娃吧?”
女人的声音很柔弱,听上去还带着几分稚嫩。
陈铁桶抬起头,昏黄的门外,一个人影儿正跪在那儿,瀑布似的头发从额头倾泄而下,严严实实地遮住了她整张脸。而她怀里却紧搂着一个柴把般大小的布裹子,布裹子里好似还有一个婴儿在“嘤嘤”低声哭泣。
陈铁桶见后,一种莫名的恐惧和迷茫油然而生,他感觉这事来得太突然了。
好一阵后,陈铁桶才回过神来,当他把目光再投向门外时,先前那跪着的人已没了踪影,只见那布裹子撂在门外的地上,在寒风中微微地抖动着。见此情景,他忙支起身边的三角铁拐杖,挪动着他那条废腿“哚哚”着朝门口瘸了过去。
就这么,这娃被他抱进了屋。但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一抱,会给自己抱出如此多的麻烦来。
比如眼下,陈铁桶对计生办主任胡德的一串儿问,还不知如何回答,胡德又朝他吼开了。
“陈铁桶,你可想清楚了,你如果咬着牙巴说这娃是捡的,我们也没办法。我现在就给你挑明了——要么把钱准备好,要么把娃给我们抱走。”
此时的陈铁桶是听了胡德这话,突然感觉头重脚轻的。心里不禁紧张得“咚咚”直跳,脸也发了白,那样子,犹如即将被父母体罚的孩子。因为几天来与这孩子的朝夕相处,他已离不开这娃了。娃给他带来了希望,也让他有了奔头。白天,他把娃放在身边那竹篮和稻草铺就的被窝里,手中“嘎吱嘎吱”地剪着铁皮儿,眼睛时不时地瞅瞅被窝里的娃,娃有时也眼鼓鼓地看着他,小嘴还咧着给他笑哩。每到这时,他心里慌慌的、甜甜的,浑身也有用不完的劲。夜晚,娃如幼雏般偎在他怀里,虽然不能给他说话,但娃那平静而均匀的呼吸和偶尔一两声轻轻的哭声,也让他在这寂静的夜里不在寂寞不在孤独。
他也知道这娃离不开他了。只要一时没见着他,娃就会在竹篮铺就的被窝里转动着一双明亮的眼睛到处看,随即还会“哇哇”直哭。晚上睡觉时,他也要把小脑袋紧贴在他胸前才能入睡。醒来时他又挥蹬着小手小腿,嘴里还一边“喔喔”着,一边将移开的身子直往他怀里钻。
每到这时,陈铁桶的心就会发紧,紧得整个心好似在收缩,在凝固。于是,他又把娃紧紧搂在怀里,有时也在娃的脸蛋儿上亲一下。每次之后,娃也如一只温顺的小羊羔般静静地躺在他怀里,不一会儿便又“呼呼”睡着了。
他知道,他和这娃真相依为命了。他想,胡德和他那一班子计生专干真把这娃抱走了,一定比挖他的心还难受。昨晚,他给娃喂过奶后又瘸着腿忙前忙后地给娃洗了澡,娃在澡盆里欢快得如一条泥鳅似的,不仅“咯咯”地笑,小腿小手还在水里蹬来拍去。一躺进被窝,娃那细嫩嫩肉嘟嘟的小身子,就一个劲地直往他怀里钻,于是,一种亲切切甜丝丝的情感一下全漫上了他心头。说真的,这情感是他从未有过的,他想,这也许就是人们所说的父爱吧。
其实,他也知道胡德叫他把钱准备好是啥意思,那就是要罚他的款。他也知道这可不是一笔小数,前不久房东张大妈的儿媳“小辣子”就计划外生了一个孩子,结果一罚就是3万多,这个数对他可说是一个天文数字啊!一想他脑袋就发晕。是呀,修桶补盆就那么一元八毛的生意,哪来的那么多钱?昨晚,当娃熟睡后,陈铁桶又把藏在枕头下的钱摸出来反复数了数,但最终也没能凑够两千元,这让他很沮丧也很揪心。所以,眼下他一听胡德这话,顿时就被怔住了,也一时不知该咋办了。因此,当胡德领着他那班子计生专干走后,他就把自己关在屋里,直到这天午后,从疙瘩里镇开往市里的末班车已在站内待时出发了,他才一手抱着娃,一手拄着他那只不离身的三角铁拐杖,“哚哚”地朝车站瘸去。
班车是在陈铁桶一手抱着娃,一手扶着车门爬上车后,徐徐驶出车站的。接着又在坑洼不平的碎石公路上,颠簸着身子,如七八十岁的老太婆般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漫不经心地向前行进着。车内的乘客也不多,除了几个做水果生意的男人在埋头打瞌睡,就是几个心宽体胖的女人在叽叽喳喳、你一言我一语地搬弄着小镇上的花边新闻。在陈铁桶上车时,她们正有滋有味地说着谁家的男人又打了女人,谁家的女人又红杏出了墙,说得是唾沫四溅,欢天喜地。但当她们看到陈铁桶抱着娃上了车,便把话头一转,又压低声音,挤眉弄眼地说起了陈铁桶捡娃的事。
其实,陈铁桶捡娃的事,几天来在疙瘩里镇已传得沸沸扬扬。有的说这娃是儿女成群的多余娃,有的说是多情少女的私生子。更有人说这娃肯定就是他陈铁桶的——你看他那眼睛、那鼻梁就跟他陈铁桶一模一样。陈铁桶虽然残了一条腿,裆里那家伙不会没用。再加上胡德和他那一班子计生专干对陈铁桶那小店的一次次“大驾光临”,更把他陈铁桶嚷得在疙瘩里镇出了名。
陈铁桶上车后看了那几个女人异样的目光,知道这些女人在议论自己,为了不听这几个女人的闲言碎语,便侧着身子一直瘸到班车的最后一排座位才坐了下来。接着又勾下头,让前排的靠背挡住自己的整个儿身子。
而他怀里的娃上车后不一会儿就睡着了,并睡得挺沉,尽管时不时有一二辆大货车,轮子下卷着尘土,头上鸣着喇叭,“轰隆隆”地从班车后面超车而过,那巨大的震动犹如地震般把班车震得颤颤发抖,但他怀里的娃也只是抖动一下身子又熟睡了过去。每到这时,陈铁桶的心也随之猛地一颤,他于是又把熟睡在怀里的娃搂得更紧了。
然而,随着班车一路颠簸和离市里的越来越近,陈铁桶的心也随之愈来愈紧张了,他不知道当他去见到他妹子后,如何给他妹子说自己捡娃的事,更不知他妹子听了他捡娃的事,她又会有啥反映,是予娃以同情,还是横眉冷对。总之,这一切对他来说,就如眼前这腾起的滚滚尘土,既浑沉又灰蒙蒙的。
原来,他这是去向他妹子借钱的。这天早晨,当胡德和他那一班子计生专干走后,娃在他怀里就醒了,两眼也闪亮闪亮地看着他,还撅着个小嘴“哦哦”地给他说话哩。陈铁桶静静地看着娃这既可怜又可爱的小样,心便隐隐着痛了起来。他为此想,不管咋说,他是丢不下这娃了。哪知就在这时,胡德那句“我可给你挑明了,要么把娃送走,要么把钱准备好”的话再次响在耳边,他不仅为此害怕也很茫然。他于是早早关了店门,愁苦着脸一边在屋里踱来踱去,一边绞尽脑汁地想着法子。直到快晌午了,才一头想到了在市里的他妹子。
班车是两个小时后进的城。为了赶时间,陈铁桶下车后叫上一辆人力三轮,直奔他妹子家那“皇室别墅”小区而去。但是,当三轮车夫“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把陈铁桶和他怀中的娃,送到他妹子家的“皇室别墅”小区外时,却被站在铁栅栏门口的保安挡在了外面。不过,陈铁桶因来过他妹子这里,所以知道这里的规矩——没有本小区业主的允许,是进不了眼前这铁栅栏门的。他因此同以往一样,先给一脸威严的保安说了他妹子家在小区的几单元几号,以及他妹子家的电话号码,接着才把右腋下的三角铁拐杖放在地上,一手搂着娃,一手支撑着地面慢慢坐了下去。然后才一边等着他妹子出来,一边思考着当他见到他妹子后,如何给他妹子说他捡这娃的事。
他知道,他妹子一直很有钱。那独具风格的别墅不仅外墙金碧辉煌,室内的装修也如皇宫般璀璨耀眼。他第一次去他妹子家时,还闹出了笑话,他竟把卫生间当着了厨房。那天他准备告辞回疙瘩里镇时,他妹子又从保险柜里抽了一沓儿钱给他。他回家一数,立即就被惊呆了,因为这钱他即使熬更受夜干上一年半载也难挣到这个数。所以,这天上午,当他被胡德那几句话吓得不知如何是好时,最后不得不想到了自己的妹子。他想,只要他妹子肯帮他,他就啥也不愁了。
刚从班车上下来,娃就醒了,但他没哭。上了三轮车后他又睁着一双大眼东瞧西看的,那模样也如大人们在欣赏这城市的美景一样既认真又好奇。直到这时他才仰起头,哭丧着脸蛋儿看着陈铁桶。陈铁桶是低头见了娃这模样,心里又一次隐隐着痛的,他知道又该给娃喂奶了。这娃被陈铁桶捡着后就一直喂着五顿,除早、中、晚外,半晌午半下午都得喂,有时深更半夜还得喂一次。这是房东张大妈给他说的,她还说:喂娃不能喂得太多,但要勤。所以,陈铁桶在出门前就把奶兑好了,并一直温在锅里,出门时他又把它揣在贴身的内衣袋里,因此,眼下当他摸出来喂娃时,那奶仍温温热。
陈铁桶的妹子是接了门口保安的电话才出来的。她虽然已年过三十,但仍娇艳水灵,再加上一身金银珠宝的配戴,越发处处动人,光亮夺目。当年她就是凭着一身的青春妩媚嫁了这市里一个搞房地产的已有一对儿女的男人,而现在她又凭着一身的美气在这市里鹤立鸡群。或许因为这,那男人对她也很好,不管是吃的,穿的,还是戴的都由着她,家里保险柜的钥匙也由她揣着,钱她想怎么花就怎么花。唯一给她约法三章的是:没有他在一起,不许出那有保安守着的铁栅栏门。她男人对她说:外面的世界怪得很,也乱得很,他因而不放心。男人这话说得很煽情,又温文尔雅,而陈铁桶的妹子听后却不吱声,她知道自己男人这话的意思,更知道她男人那花花肠子。但转念一想这啥都有了,还有甚么不知足的?唯一让她揪心的,就是那一对不是自己亲生的儿女。尽管自己把他们当亲孩子待着,他们却没叫她一声娘,有时还给她顶撞和白眼。每当这时,她的心就如被捅了一刀的疼,她也因此恨不能立即就生一个娃出来。然而,住进这别墅小区这么多年了,自己这肚子就是没有一点动静,身体倒是更丰满了,身段儿也更性感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