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八爷
认识八爷是在郊外一个收售旧书的地摊市场。如今市政改造已不复存在。那时,我经常游离于那个至今让我怀念的地方,每到周末,我总是报以捡漏的妄念去淘获我心仪的旧书。旧书对于我这个热爱文字的老人来说,不仅能给我提供知识,而且价格实惠或许还有其升值的可能;同时旧书又能满足我实现学富五车才高八斗的虚荣。这里我要稍作补充——我自称老人,其实我年龄并不是很大,是因我总以为自己是个文化人,所以就以“老”自居了……新书虽也有此功能,但它的性价比在我看来是逊于旧书的。何况如果能淘到品相完好版本稀缺的好书,即使多花几个钱也是超值的,如果往俗了说,也算是一个偶然发财的好途径。因此我对旧书情有独钟,经常光顾旧书市场也就合情合理了。
那是一个阳光谦祥一碧无云的周末。我打包着天上掉下个林妹妹的心情,骑着父亲当年找关系买来的永久牌二八自行车,挎着母亲当年荣获劳动模范奖励的已褪了色的军用书包,雄纠纠气昂昂地奔向郊区。
旧书市场各个地摊的货源多数是通过收废品和捡垃圾的人汇积而来得,书在流动中绝不会有人去呵护。书到了这地摊市场虽有了很多目的不同的伯乐,但它们必竟在原主手里或在流动中很多书已是狼狈不堪,甚至是面目全非。所以,有目的的淘一本高品相的书犹如海底捞针。何况真正有价值的书,摊主也不是傻瓜或老年痴呆,是不会随便摆在地摊上的。我为了提升捡漏的成功率,总会猎涉那些摊主年龄较高的摊位----自然是越高越好,年龄高容易犯糊涂,犯了糊涂我就有可乘之机。我想在这市面上像我这样的人也不在少数。当我信步到一位着装不伦不类似古似今的年近古稀的老妇的书摊前时,鄂然看到一套民国版的乾隆甲戌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红楼梦》,从那沧桑的封页便可判定不是伪品。我虽不专注红学但也略知皮毛,尽管是民国翻印本,价值也远高于如今书城里那所谓的珍藏版。我双目飞泻,心激升喉正欲跃步寻问时,陡然,潜意识将我那颗抖擞的心拽回原位。由于见到那书的兴奋和激动,险些催我犯了行业内大忌——历来旧货市场无论什么东西,淘宝者就有“捡漏”和“打眼”的规矩。捡到漏,是你眼高运好,当然值得庆幸;打了眼,哑巴吃黄连——有苦自己去承受,有怨只能怪自己眼力欠佳或运气不好,与其它无关。所以行家在掏宝的时特别谨慎,即使见到了自己钟爱的东西也不会色形于表,以免遭卖家抬价或狮子大开口。我故意将表情卸掉腿脚放稳,显出心不在焉的架势,缓慢地将自行车停在书摊正前方,意图把这个书摊占领,堵了这个书摊的其它来客,以免与我争买。我在自行车的尾部蹲下,书摊的另一头己被我的自行车全部阻挡。即使再有来客近前,有我自行车的阻挡,他们也只能与这个书摊相忘于江湖了。我自鸣得意且泰然而有条不紊的先从摆放在我眼前的书开始翻看,绝不急于去触碰那本惑诱我的《红楼梦》,这也是古玩行的淘宝策略。
小伙子:“有您中意的书吗?
我抬头看到那老妇,银丝盖顶,眉清目炯,峰鼻皓齿,似妪又似翁,不是那两片佛耳垂上镶嵌了两枚碧绿的翡翠耳钉,确实很难分辨出她的性别。她眼神慈祥,语气和蔼的问我那一刻,我的心动顿时生出了一种莫名的自卑。我略显出一丝慌张,定了定神,又假意拿起眼前的那本《浮生六记》恭敬的回问“老板,您这本书买什么价?”
她不假思索的回说:“那是民国时印的《浮生六记》,虽品相不太好,那也有年头了,看您也是喜欢书的年轻人,就给五十吧。”
我又假意用手指着她身前摆放的那一摞岁月抚黄的《汉书》询价。他淡淡的一个微笑,思索片刻语气略微变得庄重一一小伙子:“很有眼光嘛,这可是宋刻本《汉书》啊!您如果喜欢,最少也得……三万啊。”
我听到这个价格后,虽是无意购买,但总是情不自禁地想多瞟一眼抑或是想多了解一些那摞污渍斑驳,价格不菲的《汉书》。
她似乎窥到了我内心深处的一些什么,便又矜持的说:“古书的收藏,宋版最佳,刻本优于印本,初刻又好于翻刻。这套书应该是货真价实的初刻本,流传到现在,能保持这个品相,相当罕见!凡是这刻本古书,历代都有很多造假手法。现在这市场里以明本冒充宋刻本的书很多,还有更多当代染纸做旧伪造虫蛀的宋版书。你今天能看到这套书,也就算是个有福人了!至于这套书的价格与它的价值根本不能并论。”
我听了她抑扬顿挫,铿锵有力的讲解后,茅塞没有顿开,却是目瞪又口呆,我像条狗一样只是点头又弓腰的故装茅塞顿开的媚态,倾慕的注视着这位使我感到愧疚的老妇。
我猥琐的内心坝堤在她面前坍塌了,先前那股佯装出的泰然变得似乎坦然了,伪饰出的那种渊博,似乎变得渺小而浅薄了,像一位伏法后的囚徒。我用更加谦卑的口气又咨问那套离我最远的脂砚斋重评石头记一一《红楼梦》。我暗下决心一定要把这套书归为己有,我从这老妇的言谈中和自己的见识里,坚信自己不会打眼,何况这老妇也不像是一个奸诈的商人。
她这回没有直接告诉我书的价格。以更庄严专注的语态说:“小伙子,从你一到我书摊前,我一直在观察你,从你所看所选的书,想你却是个喜欢书的人。记住,在古玩行心存小伎俩试图捡漏,那是凤毛麟角的事。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买与卖永远不会平等,更不要在古玩商人面前抱以侥幸。任何行业要的是真知实见,在古玩行如果你真具备这个实力,捡漏或许有,打眼是不会的。真正高手之间的交易一定是非常坦诚的。”
我额头微微的渗出了一层朦胧的细珠,嗫嚅的说:“老一一老板,我真是喜欢那套《红楼梦》,您给一一给个价吧!我绝不还价……
那老妇亲切而和蔼的笑着低声与我说:“小伙子,那套书可是货真价实的伪造品啊,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哪里有全本呀!就那十几回残本,也是后世人传抄的,多亏了胡适老先生英明收藏,现在已被上海博物馆收藏,那也是从美国康奈尔大学图书馆购藏的。回去好好学习吧……
这时,我身后荡来一句恭敬而清脆的问侯一一“八爷,您老那套宋版《汉书》什么时候上拍呀?
八爷谦和的回说:“快了、快了。”
顷刻间我恍然才知道了,她原来就是威震文化界和古玩界倍受尊敬的元老级人物一一“八爷”。
她虽是妇人身,只因她在家排行老八又是满清后裔,为人谦逊豪爽且博学多识,人们便尊称她为八爷,摆书摊不过是她消遣人生,乐观生活的一种方式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