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水乡】渐行渐远(散文)
说起故乡,大概每一个外出的游子,心里总有种道不明说不清的情愫。离开故乡十多年,那里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深藏在心里,小心呵护,不去触碰,好像只要一撩拔一回想,它就会随着岁月逝去,遍寻无着。
我的故乡,在一个偏远的小山村,那里有青青的高山草木丰茂,有清澈的小河绕村穿流,有成片的梯田禾苗正翠,有弯弯的山道洒满欢笑……还有什么呢,院子里小狗儿撒欢、山坡上大黄牛哞叫、草坪前鸡鸭鹅不甘寂寞,整天唱着欢乐的歌,村口总有七大姑八大姨聚首家长里短话家常,田地里有勤劳的大伯叔叔们赶犁荷锄耕地忙,山道弯弯孩儿们背着书包上学堂。
那是记忆中最美的时光,在异乡,我总是在梦里,一遍遍地回到那熟悉的地方。
按捺不住心头的热切,在一个春日,我回到了故乡。一头撞进寂静的乡野。盘旋的山间小道,以一种特别的姿态在绿树青山间蜿蜒弯曲着爬上了山的深处,谱写着乡村本有的曲线情结。
山的那边,就是村庄。村口的老槐树,依然静默在那里。他是村庄忠实的守护者,年复一年地感受着村庄的日出日落,见证着村庄的变迁与沧桑。他看着曾经在他身下嘻笑打闹的一拔又一拔的孩子,毫无留恋的走出了村庄,走出了他的视线,他却依然在春天吐露新绿,夏天洒下阴凉,也许只有在秋天的夜晚才会感到孤单,和秋风瑟瑟地说着一些情话,然后在冬天的某个早晨,深情地与雪花亲吻。
我走上前去,轻轻拥抱那粗壮的树杆,就如拥抱着那些被岁月模糊了的时光。这里,曾如此深刻地记录着我们成长的印记,夏日的午后,女孩子们找一块被繁茂枝叶遮挡出的阴凉的地儿,跳着皮筋,打着跳子;而男孩们也抢占一块地盘正拱着屁股打着拍拍或者弹着跳子……那时,阳光正好,笑声正欢。
再往村子深处走去。哦,村子马路边,什么时候,竟建起了一幢幢气派的小洋楼和豪华别墅,在青山绿树的掩映下,倒也自成一片风景。可是,走进一看,新房子大多都是铁将军把门,极少看到有人在家。而承载儿时记忆的那些熟悉的院落里,一些被废弃的旧房,断壁残垣,有些突兀地伫立在那里,显出萧瑟悲壮的凄美。青瓦红砖木门,这些熟悉的带着烟火气息的老房子,每一户都留着一把生着锈的铁锁紧紧地锁着。门已经被风雨带走了原本的色泽,有的淡灰,有的漆面剥落,班驳成岁月的沧桑。有些土夯起的屋墙,大部分已经坍塌,张着空洞洞的口子,仿佛在诉说着以住的种种荣耀与悲伤。新与旧强烈地冲击着我的视野,一种烟火卷起的尘情立刻弥漫上心头,我清晰地看到了过往屋子里老旧的故事,或欢笑或悲伤,热闹非常。
这是我熟悉的村庄?那时,山冲里夕阳西下家家瓦屋顶上升起的袅袅炊烟美得就如一个轻梦;而大人们在向晚的黄昏,拖着长音叫着各家小孩的乳名催着回家吃饭,那声长声短的呼唤,夹着鸡鸭归圈的欢叫音,就像世间最美的音乐;伙伴们午后放学归来,在村口老槐树下对我们摇尾相迎的小狗,总会朝着人撒欢,趁人不备在你的身上留下几朵梅花;山坡上的那一群牛,吃饱了,总会悠闲的甩着尾巴,不时竖起耳朵,像在倾听天籁。
可是,被时代的变迁腾空了的故乡,少却了炊烟,没有了呼唤,没有了撒欢的小狗,更看不到黄牛的影子。整个村庄,除了寂静还是寂静。人去屋空,只空留残垣断壁。我踮起脚尖,往一处倒了半边墙的屋子望去,那是儿时玩伴的屋子,里面依稀还看得到一方墙上糊的当时极爱的美女明星画报。有风走过,倒进房里,将翘起来发黄且发硬的纸嗤啦啦地翻动一阵,像在言说岁月的陈旧故事。
村子里很静,静得连空气流动的声音都能听得到。我不想挪动脚步,我怕我一走,往事就空了。我知道,在这里,儿时的生活一直富足着孩童的想象,山坡宽阔,雍容大度,纳得了蝶飞蜂舞,容得下我们一群孩子们的打耍嬉闹;绕村而过的小河宽容,容纳我们捉鱼摸虾,任性下河洗澡嬉闹,捣衣淘水,那时候,绕村的这条河,就是一村人的天堂。
如今,望向山坡,一大片荒芜的杂草间,有几簇淡紫色云英,少了蜜蜂和蝴蝶的追逐,在春风中开得很是寂寞,也许,春天还没有真正到来吧;而温婉流淌的河流,有人大煞风景把河道变成了自家的屋场地,盖起了豪华气派的楼房,刺痛了我的眼睛。河岸被无休止地填占,河沿岸青翠的柳树,早就没了踪影,只有一堆堆散发着恶臭的垃圾,和一些白色红色的塑料袋子招摇地挂在河的两旁,河的身子成了仄仄的一缕,在早春的时光下,像一条破布絮,泪似的匍匐在村庄的脸面上。
一位老人佝偻着身子从右边的斜路上走过来,原来是聋子八叔。一见我,瞅了好几眼认出来了,喜极的样子,立定在我的跟前,嚷嚷着我父母在外面可好。我知道他听不见,只好大声地喊着告诉他他们很好,然后微笑地看看他,他用手边比划边嚷嚷着说,村子里现在空了,只剩下十几个老头老太在家里了,而这些老头老太,也每年都要走一两个。“不热闹了,不热闹哪!”
经八叔这么一说道,我的心阵阵发紧发凉,还伴着无形的痛,眼睛酸涩得紧。我想起了电视和网络上报道的,留守老人死在自己家里几天都无人知晓,保不准哪一天这样的事情就会发生在我的村庄。年前听村里在外打工的堂兄说起,村子里有老人故去,竟然无法抬上山,因为村子里已无法找到可以抬棺木上山的青壮年了。
八叔眨巴着昏花的老眼,颤魏魏的指着那些房子给我介绍,这是小毛家新建的房子,那是小新家的老屋……“都出去啦,只剩下我们这些老没用的啰!田地也做不动了,只得任它们荒了,不管他啦,反正我们离黄土也不远了。”八叔不胜唏嘘地感叹着。是的,我早就看到了,那些成片的梯田现在已是杂草丛生,有的在流水的侵蚀下连片崩塌了,成为了荒坡,早已失去了原有的风貌。我想起,在远离故乡的那些岁月,有时我也会做些奇怪的梦,梦里,故乡的山水在我面前山崩地裂,成为一片荒凉,有时我会从梦中惊醒,而有时就在梦中无法挣扎逃出,醒来总是汗湿一身。现在,回到这里,亲眼看到了这熟悉的情景,我实在震惊得无法言语。即使在梦里,我熟悉的故乡也在远去!
我慢慢地游走在故乡的小路间,想着一个个时光深处的人和事,想着村子里新旧更迭的一个个印记,云从后山的顶端游上来,傍晚的天色亮得很温柔,风也温柔地吹着,一如从前,我的心蓦地也柔软了下来。突然就想明白了,世间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呢,社会在前进,岁月在更替,人心在改变,时光最公平,他不断地湮灭一座村落所有的世道烟火,又延续着不息的过场。
看那弯曲前进的小河,不管昨日的宽阔还是今天的逼狭,淙淙的流水还一如往昔一样的执着;山坡上的野草,不管村庄过去的繁华和今日的沉寂,春天来临,他就负责发芽吐绿。此刻,我有了小心愿,希望从村子上空悠然飘过的云,飘到天涯海角,能温暖着每一位如我一样的游子的心。
在老宅房屋和小河之间踽踽而行,我跟着河流,跟着时空,走山,走水,然后走出村庄,我那静默在时光深处的遥远小山庄,那些绽放在村庄的欢喜悲伤,一起随着时光远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