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专栏作家】 下料场
一 这日子怎么过
这天,杜哥不声不响地下着料。他手拿一块板材,滋啦啦地锯着,每滋啦一声,就能锯下一块木方。整上午他就这么滋啦啦地锯,那声音像杀猪一般,一会儿也不停。
我从原料库往电锯跟给杜哥扛板材,原料库距电锯有百十米远,我扛着板材往返一趟,杜哥就把一块板材锯完了。我整上午一趟趟地扛着板材跑,我的褂子全湿透了,我见杜哥的迷彩服也湿了一大片。
早晨由于食堂的馒头难吃,嚼起来粘粘的,吃得我直恶心,我吃了两口就再也咽不下去了。现在才到半晌,我的肚子就饿得咕咕叫。没办法,我只好大口地喝着自来水,脸上的汗珠滴滴答答地往下掉。
说实话,我干这活儿有些灰心。因为我已干了将近两个月,上月我才挣了一千五百块。一个大小伙,挣这点钱够干啥?这不是瞎耽误工夫吗?这样累死累活地干,啥时候才能挣到钱!
我扛了一块板材放下,看到杜哥锯的木方乱乱地扔着,就蹲下身子去码放。这时,只见杜哥把锯下的一根木方狠狠地一扔,一屁股坐到板材上,着急地骂道:“他娘的,这日子可怎么过!”
电锯滋滋地转着,发出空旷的声音。
我以为杜哥是在生我的气,赶紧说:“杜哥,你咋了?”
杜哥黑青着脸说:“嗨,真没办法!上月我才开了两千块,连老婆看一次病的钱都不够!”
我说:“嫂子病了?”
杜哥说:“我老婆的哮喘病犯了,喘得很。我叫她去医院看看,她说去看了,医生叫她住院治疗,先交住院费一万块。我老婆一听得花那么多钱,就回家了。”
杜哥用手指刮刮脸上的汗,又说:“回家后,她喘得更很了,上不来气儿,觉得看中医可能花钱少,就又去看了中医。谁知,人家给她开了十几副中药,就要了她两千多!我老婆跟我哭着说,‘这可是你一个月的工资啊!’”
我说:“开十几副中药就要那么多?”
杜哥说:“人家中医说,给她开的都是补身子的名贵药,就这还没敢跟她多要呢!”
我说:“现在看病中医西医都不便宜,生了病你根本看不起!”
杜哥发愁地说:“这上有老,下有小,吃的喝的用的哪儿都等钱,可我一个月才挣两千多,这,这可咋办啊?”
我也深有感触地说:“就是,挣这点钱,够干啥!”
杜哥沉默了一会儿,从地上捡起一块板材,放到电锯上向前推着,电锯又开始发出杀猪般地叫声。他这样干着,一直到中午收工。
二 血顺着手指头往下流
下午,太阳像个大火炉子一样烤着下料场,杜哥带着水围裙还是一声不吭地下着料。我从原料库一趟趟地往杜哥的电锯跟扛着板材,我知道杜哥心情不好,也不敢多说话,只是闷不作声地干活儿。
谁知祸不单行,就在我扛着板材往杜哥的电锯跟放时,杜哥“哎呀”叫了一声,就蹲在了地上。
我放下板材问:“杜哥,咋了?”
杜哥脸色发黄,咬着牙说:“坏了,锯着手了!”
我见杜哥紧紧捏着右手的食指,他的食指已经少去了半截,血顺着手指头滴滴答答地往下流,把地染红了一大片。
我说:“杜哥,赶紧去医院吧?”
杜哥忍着疼说:“快去叫李头,这事儿得跟李头说!”
李头是车间主任,管着车间和下料场,背地里大伙都这样叫他。
我说:“好!”说着就跑到了封边车间,老远就听见李头大喊着骂:“肉死了,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平时你他娘的也没活干,现在机器坏了你倒不会修了!”
修理工不说话,爬在机器下这看看,那看看地找原因。
李头觉得不解气,又骂道:“你个闷头驴,你就整下午给机器相面吧!”
修理工被骂急了,说:“就是医生给病人看病也得把把脉吧!”
李头一听修理工犟嘴,更火了,脸上的青筋暴得老高,说:“好,好,你就把脉吧,把脉吧!再他娘的把脉就别干活了!”
修理工见李头发火了,就不敢再吱声了,闷着头在机器上捣鼓着。
我赶紧说:“李主任,快去吧,杜师傅的手指头被锯掉了!”
李头一听杜师傅的手指头被锯掉了,骂着说:“他娘的,干个熊活儿一点心不操!”说完跟那修理工喊了一声,“快修啊!”就跟我到了下料场。
到了下料场,杜哥还在那儿蹲着,左手紧紧捏着右手食指的血管。李头拉着声调说:“别蹲着了,快上医院吧!”说着就拽起杜哥走了。
我赶紧找了一个废烟盒,包起杜哥锯掉的那根手指头,撵上李头说:“李主任,我拿着这根断手指吧,听说不超过二十四小时还能接上!”
李头没理我,只顾和杜哥往前走。到了厂长办公室,吴厂长刚睡醒,正在吸溜吸溜地喝茶。李头说:“厂长,老杜叫电锯把手指头给锯了!”
吴厂长打了个哈欠说:“怎么搞的嘛?不操心!”然后看看杜哥的手还在滋滋地往外冒血,说:“你们出去等等吧,司机开车出去了,一会就回来。”
大约等了半个多钟头,司机回来了,吴厂长对司机说:“小孙你去把老杜送医院。”
三 这指头接不上了
我扶杜哥上了车,李头过来才要往车里坐,这时吴厂长喊着说:“李主任,你就别去了,车间还有好多活儿,你得盯着点。”又说,“叫司机小孙他们去就行了。”
孙司机开的车很快,一会就到了医院。医生看了杜哥的伤,又看了看我用烟盒包着的那根断手指,摇摇头说:“这指头接不上了。”
我赶紧说:“大夫,还没超过二十四小时啊?”
大夫看看我,指着断指说:“这节断指里已经没肉了,怎么接!”
孙司机说:“那咋办?”
大夫说:“只好把受伤指头的骨头往里再剪一些,然后把肉缝上。”说着,医生就开始给杜哥处理伤口,又给杜哥打上麻药。我看到杜哥疼得直咬牙,脸上豆大的汗珠子往下掉。
停了会儿,大夫用剪子,把杜哥断指处的骨头往里又剪去一些,让肉裹住骨头,用线缝上包住说:“去住院吧,输几天液消消炎!”
孙司机听医生说叫杜哥住院,赶紧给厂长打电话请示,然后就给杜哥办理了住院手续。
杜哥住了院,孙司机就准备回去。临走时,我说:“孙师傅,杜哥的手成了这样,还输着液,我留下来照顾他吧?”
孙司机想了想,说:“好吧。”
四 不是火上浇油吗
杜哥安静地躺在床上输着液,我看着一声不吭的他,心想,杜哥是因为这些天心里烦躁,一不小心出的工伤。这人也是啊,越有事儿就越出事,真是屋漏偏逢连阴雨,行船又遇打头风,越倒霉就越倒霉!
一会儿,杜哥打的麻药劲过去了,指头疼得他直咬牙,脸上大粒的汗珠往下淌。我说:“杜哥,疼得很吗?”
杜哥咬着牙说:“嗯。”
我说:“用不用给嫂子打个电话?”
杜哥说:“不用了,给她说了又能怎样?”
我想想也是,嫂子还是个喘得上不来气的病人,再跟她说杜哥锯掉了手指头,这不是火上浇油吗?
我默默地看着杜哥,看着杜哥在忍着巨疼的表情,心里十分恐慌。我也是个电锯工,我的将来会不会也像杜哥这样的惨!
半下午,杜哥说他渴,我说:“那怎么办?我们来的急,盆了碗了什么也没带,用啥喝水?”这时我才想起了身上没带钱,又说,“咱钱也没带,别说喝水了,怎么吃饭啊?”
杜哥傻傻地看着我,小声说:“孙司机走时也忘了叫他给丢点钱。”
我着急地在身上乱摸着,突然我笑了,我的裤兜里还装着二十块钱,这钱是中午我去买菜票时余下的。我高兴地说,“杜哥,我去给你买瓶矿泉水。”
杜哥说:“别买水了,现在我们就你这二十块钱了,花了咱吃啥?你赶紧打车回厂吧,回去拿点钱,再拿来咱吃饭的碗。”
我说:“好,那我去了。”
等我回厂拿来钱和用的东西时,我看见杜哥用被子蒙着头,我以为杜哥在睡觉,就轻轻掀开杜哥的被子,谁知杜哥在默默地流眼泪。
五 我都快吓尿了
杜哥住了三天院,孙司机就开车把他送回家了。我一上班,李头就呵呵地笑着说:“小张啊,老杜锯了手,恐怕十天半月上不了班。从今儿起,我再给你配个人,你当师傅,以后就以你为主下料了。”
我一听叫我下料,我都快吓尿了,我说:“李主任,我哪会下料啊?我跟杜师傅在一起干活,只管备料,我可连电锯都没摸过啊!”
李头听我这么说,脸一拉,大喊着:“不会下料就别干了!学他娘的都俩月了,还不会下料!”又说,“下个料有啥?电锯一开不就行了?”
我说:“李主任,那料下的宽窄尺寸是多少?怎么掌握?杜师傅也没教我啊!”
李头狠狠地瞪着我,脸红脖子粗地喊:“杜师傅没教你,那给你个老婆也叫杜师傅教啊?这么简单的活儿,你是猪!你就不能看老杜下的料多大?”说完,气哼哼地走了。
李头走了,我看着电锯有些发憷,想起杜哥那血淋淋的手指头,我就怕得受不了。再说了,我的人生才刚开始,我可不能因为挣这点钱,把我的手指头都搭上!
我正想着,李主任给我领来一个人,这人长得小鼻子小眼,满脸胡子拉碴的,连胸脯上都长着很长的黑毛,看样子比我岁数大不少。李头指着他跟我说:“小张啊,从今天开始让他跟着你,你是师傅,他是徒弟,他给你备料。”
我咧嘴笑笑,说:“他胡子都一大把了,给我当徒弟?”
李头瞪我一眼说:“犟嘴,有胡子就岁数大啊?那山羊的胡子长,是不是生下来就是祖宗!”说完又气哼哼地走了。
六 这家伙可不好摆弄
我对这个满脸胡子的人说:“你叫啥?”
“林飞。”
我心想,你该叫张飞!然后我又问:“多大了?”
“二十二。”
“我操,二十二就胡子拉渣的,也不刮刮!”
林飞看着我没吭声。
我说:“林飞,怎么办?我也不会用电锯,咋干活?”
林飞慢条斯理地说:“我不知道,反正主任叫我跟着你,你说吧。”
我心想,嘿,这林飞还是个生瓜蛋!然后我用手一指原料库,说:“那你去原料库往这儿扛板材吧。”
林飞说:“行。”说完他就往原料库去了。
林飞去扛板材了,我转着圈来来回回地看着电锯。心想,这家伙可不好摆弄,是个锯老虎,弄不好它要吃肉的!这咋办?我仔细看着那电锯,又用手摸摸那锋利的锯齿,吓得我赶紧把手缩回来。
我在电锯跟转悠着不知所措。停了大半天,我想,总不能整上午看着它不干活吧?我试探着用手摁了一下电源开关,那电锯就疯了一样转起来。我拿起一块板材,照着杜哥的样子放到电锯上,然后用手小心翼翼地往前推,电锯就滋啦啦地叫了起来。
随着电锯的叫声,板材开始往前走,当我的手扶着这块板材快到电锯跟时,我就把手躲得离电锯远远的,生怕电锯锯着了我的手。
我毕竟是第一次下料,木方叫我锯得七扭八歪的。第二块木方我好好地掌握着方向,好像比第一块木方锯得像回事了,锯下来的木方不大不小也有些形状了。
不过,锯了一会我就把电锯关了。我用手拍着胸口,又看看我的手指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老天爷保佑啊,我可还没结婚呢,千万不要锯掉了我的手指头!”
七 用了个日蒙蛋
林飞不说话,闷着头给我扛板材。我锯得很慢,生怕锯着手。林飞的板材扛得也很慢,他扛了一会儿,就坐下来休息。
我这里都快没板材用了,我看看林飞,他还在那里稳稳地坐着。我心想,他休息的时间可不短了,怎么还坐着?后来我又一想,他愿意休息就休息,愿意扛就扛,反正没有板材用我也休息。
快到中午时,李头颠颠地过来了,他见林飞坐在地上没干活,骂着说:“整上午你娘的就操吧!耽误了下道工序用料,你今天没工!”然后看我弯着腰,弓着腿,在小心翼翼地向前推料,骂道,“看你娘的这熊样儿,锯个木头方子跟趟地雷似的!一上午才锯这么点,下道工序都没料了!”
我说:“主任,你看我脸上的汗,我可一会儿都没停。再说,我这儿也没料了。”
李头说:“林飞在那儿坐着,你不能叫他去扛?”
我说:“我自己还顾不了自己,我还顾得上管他?
李头说:“嘿,还犟嘴,不是叫你当师傅?”
我说:“我还不会呢,怎么当师傅?”
李头说:“厂里就这规矩,谁来得早谁是师傅!”
我看着李头那橫不愣愣的黑脸,没说话。
李头骂着说:“两头不识号的牛犊子,今天他妈的都没工!”骂完转身走了。
李头走了,林飞塌蒙着眼还在那儿坐着。我的电锯跟没板材用了,看林飞那样子是想叫我支他。我心想,今天邪门了,用了个日蒙蛋!我生气的一屁股坐在电锯跟,就不支他,咱看谁能沉住气!
八 他干得很卖力
中午,我俩仍在那儿坐着,直到开饭了,我才起身去吃饭。
下午来到了下料场,我坐在电锯跟,林飞也坐在电锯跟,我不说话,他也不说话。我没好气地说:“你是来上班的还是来这里坐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