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工厂和集镇之间有一条小路。小路两旁是一片沼泽地，长着齐腰的杂草。有一天，我忽然发现这些杂草中间，竟然长出一条条金黄色毛绒绒的花穗，像是一个个造型精致的纺锤。触之，柔软细腻。煞是好奇，问询当地一位老人，才知道这种植物叫做蒲草。
　　 老人很健谈，说别看这小小的蒲草，全身都是宝贝，用处大着呢。它不仅是一道非常清爽可口的野生蔬菜，还可以用作饲料和编织蒲席、坐垫等生活用品。其开出的雄花花粉，就是俗称的“蒲黄”，具有药用和滋补功能。茎叶还是造纸和人造棉的原料。
　　 我顿时惊呆了，没想到这看似不起眼的蒲草，竟然有着如此广泛的用途。再次路过时，我不由得多看它们几眼：修长的身姿，碧透的叶片，金黄的花穗，在秋日里像是素装的妇人，清瘦而矜持。老人说，这蒲草用处虽广，种植却极简单，只要有水的地方，它都能生长，是一种生命力极强的植物。沟渠、湖泊、池塘、沼泽，种一次便收获好几年……
　　 老人的话勾起了我的记忆，我想起乡下的三姨妈，她的一生，不正像这些蒲草一样，卑微而坚强。面对着生活给予的种种困苦磨难，她始终没有退缩过，用自己弱小的身躯撑起生活的一片晴天。
　　 三姨妈是母亲的堂姐，年长母亲十来岁。直到现在，我仍然清楚记得，第一次见到三姨妈的情景。那天我跟母亲去外婆家做客，刚进屋中，便有人在院子里高喊到“秋霜回来了。”闻言，母亲和外婆同时起身，向门外走去。
　　 我也紧跟着出去，一个风尘仆仆的妇人，披着满身雪花站在外婆家院子里。母亲叫了一声“霜姐”，俩人便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我怯怯地看着她，身材瘦弱，穿着一件印着浅蓝色碎花的旧棉袄，黑色棉裤。头发已经花白，脑后挽着一个小小的髻，髻上插着一枚木簪。她干瘦的脸上，豁出一颗门牙，露出一个很狰狞的黑洞。
　　 据说这是三姨妈出嫁十年后的第一次回娘家。很多人都围了过来，拉住三姨妈的手，不停地问东问西。三姨妈从口袋里摸出一把水果糖，逐个分给院子里的小孩。轮到我时，我竟然退到后面，畏缩地看着她，最后大哭起来。
　　 三姨妈顿时尴尬地站在那里，一脸窘迫。母亲过来抱住我，笑道：“这孩子，胆小，认生呢。”说着指着三姨妈：“叫三姨妈。”我缩在母亲怀里，脸上挂着泪水，惊恐地望着她，默不作声。母亲似乎很生气，第一次伸手打了我，骂我不懂事，没礼貌。现在想来，所谓的以貌取人，应该是在孩子的世界里更为明显。三姨妈的寒碜与苍老，在我幼小的心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母亲娘家曾是个大家族，在她爷爷辈时避战乱携家从外地迁居此处。在母亲这一辈时，兄弟姐妹仍然众多，三姨妈排行第四，母亲排行十一。在所有的兄弟姐妹中，母亲跟三姨妈的关系最好。直到很多年之后，我也做了父亲，才明白母亲当年为何那么生气。
　　 母亲说，三姨妈年轻时很漂亮，头发黑亮，皮肤白皙，是村里数一数二的美女。对于母亲的这套说辞，我却是半信半疑，原来灰姑娘曾是白雪公主？眼前的三姨妈，面容枯槁，偻佝着背，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老上十岁。
　　 母亲常对我说，三姨妈是个苦命的人。三姨妈十二岁时，她父亲就去世了。三姨妈不仅要照顾弟弟妹妹，还要帮助家里干农活，做家务，一刻都没有闲过。十六岁不到，就听人介绍嫁给了一个年纪比她大很多的外乡男人。
　　 母亲说，三姨妈之所以嫁得远，是因为三姨妈的妈，也就是我寡居的大外婆，妇道人家没主见，误信了媒人的谗言，说对方家道清白，男人敦厚本份，家境殷实。派去探看虚实的舅舅又年少不更事，被男方家中假象所迷惑。嫁过去才知道，所谓的殷实人家都是借来装门面的，穷得连一床像样的棉被都没有。知道了真相的三姨妈，独在异地他乡，生米做成了熟饭，只好认命。
　　 就这样，一个豆蔻年华少女的一生，就这样轻飘飘的被一笔带过，像一株蒲草根植在高山之颠，默默忍受着生活和岁月无情的摧残，直到她六十三岁离开人世，一生的艰辛被带入泥土。三姨妈这个命运多桀的女子，连死都不是善终，她是从楼梯上摔下来，第二天被人发现时，身体已僵硬！母亲每每念及，无不泪眼娑婆。
　　 母亲说，三姨妈出嫁那天，天下着雨。在我们的家乡，有个不成文的传说，如果女子出嫁当天下雨，是老天怜惜她一生悲苦，流下辛酸的泪。雨越大，似乎暗喻着她以后的人生愈加坎坷和艰辛。
　　 雨很大，像是老天被开了口子，瓢泼似的往下倒，娶亲的花轿都湿透了，抬轿的轿夫也罢工了。扔下年少的三姨妈和媒婆，送亲的队伍。那一天，他们在崎岖的山路里走了十多个小时，摸黑才到了她梦幻里新郎的家。
　　 我无法想象，一个待嫁的新娘，在风雨中艰难跋涉的样子。在那个特殊的年代里，她像个木偶般地听从了母亲之命，媒妁之言，把一生的幸福赌在一个陌生的男人身上。她不知道，迎接她的，将是怎样不堪的命运和无可预知的未来。
　　 新郎家一贫如洗，一家六口人挤在破旧的三间茅屋里，新房里连一床像样的棉絮都没有，可谓是徒留四壁。婚后，三姨妈才知道，姨父除了生得一副好皮囊之外，更是懒惰成性，好逸恶劳，醺烟，酗酒，赌博，无一不沾。成家后，姨父仍然做他的甩手掌柜，家中大小事物全部丢给三姨妈，每天跟着他的一群狐朋狗友，东游西荡，三天两天不见人影儿。
　　 三姨父十分好酒，且酒品极差，一喝就醉，一醉就发酒疯，一发酒疯，不是摔打东西，就是打骂女人。三姨妈的门牙就是被他生生打掉的，我无法想象，面对这样一个五毒俱全的流氓人渣，这么多年来，三姨妈是如何忍受过来的。
　　 为什么不离开呢？
　　 母亲抚摸着我的头，长叹了一口气，说：“难啊！”俗话说“嫁出门的女，泼出去的水”，女子一旦出了娘家的门，想再回来，是难上加难啊。当有人好心劝三姨妈离开那个家，三姨妈摇头，生是寥家人，死是寥家鬼！
　　 外婆说，女人都是草籽命，好坏都由不得自己。风一吹，就落到了未知的地方，肥沃还是贫脊，听天由命。我想，三姨妈无疑是一颗撒在贫瘠土地上的草籽，在恶劣环境里，艰难地生长着，一年又一年。
　　 三姨妈嫁的那个地方属于高山地区，海拔在1500米以上，山上主要农作物是高梁、玉米、土豆。且山上土地贫瘠，多石少土，一年辛苦下来，勉强混个温饱。后来，村里人多数外出打工，三姨父也外出过几次，可从来没有带回家一分钱。生活的重担全部压在三姨妈身上，为了生计，三姨妈不得不早出晚归，风里来雨里去，在贫瘠的土地上播撒着希望。
　　 听说黄姜可以卖钱。农闲时，别人都在家里休息，三姨妈却背着背篓，拎着锄头，一次次爬到荒无人烟的山上挖掘黄姜，有好几次迷路了，摸索了半夜凌晨才带着一身伤痕回家。还要连夜将黄姜拔毛切片，放在竹席上晒干。最后将晒干后的黄姜装进袋子，步行三十多里山路，送到集镇上收购点，换得一些零散钞票。
　　 三姨妈十七岁生了她的第一个儿子，可惜是个弱智，十几岁了，生活还不能自理。三姨妈人生中大半的时光都花费在这个残智儿童上，直到他十六岁意外落水身亡。印象中，三姨妈带着这个大表哥来过一次外婆家，那时候我约摸五六岁吧。那是一个正月里的午后，我在外婆家竹床午睡，忽然被一阵嘈杂的声音惊醒。
　　 我看见一个瘦瘦高高的男孩子，面黄肌瘦的脸上，呈一片饥饿的菜色，瞪着一双空洞无神的大眼睛望着我。我有些害怕，远远地躲在小姨背后。三姨妈望着我，笑了一下，那张豁口的嘴巴，让我感到后脊一阵阵发凉。
　　 三姨妈来得很匆忙，只留宿了一晚，第二天天不亮就走了。母亲对我见到三姨妈的态度极为不满，背后常常骂我，嘴角里面有黄金，见了长辈都不会主动叫人，一点礼貌都没有。其实我是真的害怕三姨妈，特别是她那张缺了门牙的嘴巴，总让我想起故事中的狼外婆，一不留意就会吃了我。只要三姨妈在家，我必定躲得远远的。
　　 母亲和外婆，对三姨妈却是极好。每次都给他们做很多好吃的东西，临走还带走一些。尽管这样，母亲家族里的人提到三姨妈，无不摇头叹息，为三姨妈不堪的命运而心疼，更为三姨父无作为的行径愤然不已。
　　 三姨妈后来又生了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但却很少再回娘家。随着我年龄的增长，我去了镇里的学校寄宿念书，然后去了县城和外地。关于三姨妈的故事，也是每年春节回家时，断断续续从母亲的口中知晓，她那弱智孩子意外夭折，剩下的儿子和女儿比较有出息，儿子是一家建筑公司的经理，女儿也进了一家银行里工作。晚年的三姨妈，拒绝了儿女们的邀请，跟着酒疯子一样的三姨父独自生活在野桑坪。
　　 有一年春节，我们在外婆家中，意外见到了三姨妈。这时候，三姨妈已经六十多岁了，带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听说是二表哥家的女儿。那天，三姨妈穿着一件崭新的红色羽绒装，头发梳得光滑油亮，在脑后挽成一个小小的髻，髻上插着一枚闪着银质光亮的发簪。她看见我们，微微一笑，随即安静的低着头。就在这一笑中，我看见她那颗豁了多年的牙齿已补好了，整齐而洁白，露出淡然平和的笑。
　　 “三姨妈——”第一次，我开口叫了她。母亲笑了，拉着她的手，俩人亲热地坐在一起聊天。看着三姨妈现在的样子，大家心里都为她欣慰，总算苦尽甘来，这一辈子的辛苦也就值得了。可是没想到，这是我们大家见到她的最后一面。
　　 三姨妈从娘家回去后不久，不慎失足从二楼楼梯口摔下，等到第二天早上，赌了一夜的三姨父回到家中，发现她身体已经僵硬了。噩耗传来，大家都为之痛惜兴叹，眼看着好日子就来了，却没能享上一天清福。
　　 三姨妈的丧礼我没能参加，母亲去了。回来后，她常常一个人落泪，说三姨妈的命太苦了，苦得像黄莲一样。我陪着母亲，听母亲讲三姨妈的故事，讲她们少年时的那些往事，感叹那个像黄莲一样苦命的女人，没过上几天好日子，就匆匆走向生命尽头。
　　 我又想起外婆的话，女人的命像是草籽命，风一吹，就飘到了未知的世界里，然后生根发芽，开枝散叶。那么我的三姨妈，或许就是一株蒲草，只要有一丝的水源，她就能扎根下来，坚韧而顽强。少不更事就嫁人生子，一生磨难重重，却从不抱怨命运，独自承受着。她的一生多像是一株蒲草，在那么恶劣的环境里，努力的生长，开出生命中最卑微的一朵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