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升入初三时，老Fe是复读进到我们这个班的，因为他的名字有一个“铁”字，学了化学知道铁元素为Fe，又因为复读生称“老学生”所以老Fe就这样叫开了。
　　 老Fe来到我们班里先于别的同学抽枝拔叶长身体了，再加上他长相的底子本身不错，很快出脱的面目清秀，英姿挺拔，鹤立于鸡群了，更重要的是他学习好，又是班长，理化成绩在班里名列前矛，因此他成为我们女生心中的王子，我崇拜和喜欢他是因为一次他的作文当范文老师在班里给我们读。后来我跟他开玩笑，我学习退步的原因就是你扰得我无法静下心来学习。虽然老Fe外表开朗，但内心总有一种桀骜不驯的性格。不知老Fe当时是不懂男女之情，还是对我们这些未发育完全的干姜瘪枣般的女生不入眼，他从不去注意女生，无奈我也只好落花有情了。
　　 那时在农村里能考取一个中专如祖上冒青烟了，可是了不起的事，一纸能改变农民的身份和命运。也不知那时候农村是一股什么风，特别执着于考取中专，复读五年考学的历程绝非夸张。老Fe第一次没能考取是因为吃在英语的亏上，农村学校缺英语老师，六个初中班只有两个班开设英语，老Fe没在学英语的班上，赶上他应考时英语又设为主考课程，尽管英语为零分，但老Fe的成绩还是以几分之差落选的。老师和他家人都觉惋惜，就让他复读，于是他来到了我们这个班，并在初三开始我们也有了英语老师。
　　 命运这家伙你不得不信，不知在那个天际的角落里注视着你，拿捏着你，老Fe和我们一届时还是没有考取，谁让他和校长的两个孩子一届呢，那个有校长孩子的考场所有考生都考上了。多年以后从那个考场考走的学生才透露，那个考场联合考生的家长被买断了，等于无人监考，考生随便可以作弊。我们也随毕业散落于各个村子各找各妈了。听说老Fe又复读了，但读到一半国家禁止复读生应考，命运顺其自然地把他插在了黄土里，泯灭所有的希望当起了农民。
　　
　　 二、
　　 少年时可以允许你目空一切，孤标傲世，成为农民的老Fe对现实理解深刻了，依然我行我素，坚守着内心的那份清高，劳作后的闲余时间他看着大量的书籍来浸润自己孤独的灵魂，他在田间干活时，常常双手抱着后脑勺仰躺在默默的土地上看着南飞的大雁，过往的白云，来寄托自己无法融入现实生活的思想。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女孩进入了他的内心，直到现在中年的他内心万般孤独时，想到这个女孩仍像一股清凉的泉水抚慰他。
　　 那是一次五一节，同村的一个女孩邀请他骑自行车去四十里外的红柳河游玩，那是他不上学两年后第一次来之精神上的生活，相约一起去的有十几个和他年龄相仿的男孩女孩，唯独这个女孩，紧紧抓住了他的心。那时正是1988年闹学潮后，女孩演讲了自己的一番见解。她明眸皓齿，眼里迸射这睿智的光芒。多年以后他早忘了她的演讲内容，但他永远没有忘记那个女孩站在涌动的红柳河畔的草地上，背景是一丛丛的红柳，一袭牛仔服的女孩，她飞扬的短发充满着青春活力的魅力。老Fe想到了《红楼梦》中的晴雯。他觉得这个女孩太像晴雯。令他心动的女孩不是温柔、漂亮、贤惠之类的大众的要求，而是有着自己的思想，不与世俗同流合污。从此他义无反顾地暗恋着这个女孩，常常和这个女孩一起交流，尽管他们从不曾牵过手，但给他暗淡的生活注入了一股新鲜的血液，他感到自己的生活有了激情和希望。那是一段对他来说珍藏版的日子。我到异乡去学艺了来向他告别，希望我的眼神能传递他一些信息，不巧的是他正沉浸在幸福之中，盛满快乐的内心迫切与我分享，他向我诉说他生命中的女孩，并告诉我邻村一姑娘看上他托媒给他，他看都没看一眼。我也一样不幸运，他没有注意到我眼底那抹深深的失落。之后我将这颗一直想种在他心里的种子扔在了盐碱地里，等待时光腐蚀和霉烂它。
　　 我离开后一直和他通信联系，直到现在过度到电话。后来他在信中说他生命中的女孩去当城里人去了，随她父亲农转非了。他自行泯灭了这段灼热的爱恋，他是一个地道的、毫无幻想余地的农民，只有对她的爱，这种爱是多么不现实啊！一封封信中是悲天悯地的痛苦，字行间浸满着心痛的泪水，仿佛一拧他的信就会哗哗滴下泪来。我只有不厌其烦地安慰他，再后来我也做不到不厌其烦了，疏于回他的信。不知什么时候他把这份伤痛藏了起来，好像拔出了红尘万丈，变得淡漠与平静。我结婚生了女儿，他仍不提及他的婚事。
　　
　　 三、
　　 青春最容易一闪而过，老Fe很快成了村里的二十七八的大龄青年，家境又平平，已没有人愿意嫁给他了。这时他父亲得了绝症，希望他临死前能看到儿子结婚。村上正缺一个文书的位子，家人给他谋了这个空缺，外地打工的他被家人叫回来莫名地走上了“仕途”。
　　 有了文书这个头衔，找媳妇也算一个优势。这还真管用，他老终于结婚了。媳妇是一个从小父母双亡，从未上过学的一字不识的睁眼瞎。身高不到一米四，相貌平常的她要是老Fe不是文书，再加上媒婆的竭力游说还不嫁给他呢。老Fe看着父亲一日日地衰竭，抹去泪答应了家人所有的安排。
　　 新婚好多天，每天他都独自和衣睡下。婚后没半月父亲就走了，父亲埋葬后它深深体会到一个家的残缺。这一夜他看到妻子弱小的身体卷缩在被子里，妻子从小失去亲人，他盯着可怜的妻子，他忽然觉得他们不是两个世界的人，而是同是天涯沦落人。他含泪拥住了妻子，妻子没有反抗顺从了他，但他看到妻子身下传说中的血迹，他再次紧紧搂住妻子泪流不止。他决定假如生活给他一个窝窝头，他将把它吃的有滋有味。
　　 理想和现实不用说也是有距离的。文书当了半年的老Fe觉得毫无意义，没有实事可做，他没和妻子商量就辞掉了这个干事。妻子知道后大骂他傻子、骗子，要是当初你不是文书谁还能看上你！
　　 妻子的肚子逐渐鼓了起来，他们不同的思想也日益膨胀。辞掉文书这个头衔他没有外出打工，他想照顾怀孕的妻子，妻子认为他窝在家里是废物，没本事。老Fe从不上学有记日记的习惯，零零散散的，心情不好时他就向日记倾诉，妻子看到后非常生气，上学时干嘛不写，谁家的男人不挣钱在写，让人看见多丢人！妻子将他的日记本丢在火炉之中，他没有去抢，而是他拿出所有的记录着青春岁月的日记本一起扔进了火炉里，让所有的痛苦一起焚烧掉吧。他也戒了看书的习惯，因为这也是妻子看不惯的。一次通话中我问他最近看什么书，他惨然地说早不看了。我劝说他看，因为书才是你不离不弃的精神食粮。他说为了家庭和睦，耳根子清静一些不看也罢。我同情地问遇到这样的妻子是不是像困兽一样无奈痛苦？他笑笑说，这倒没有，倒是感觉有这样的妻子时刻提醒我不脱离现实，提醒我只是一个为生存奔波的普通农民。我无话可说，的确，也许这样就没有那些摸不着看不见的不具体的痛苦了，没有那些毫无用处的思想来困扰他了。
　　
　　 四、
　　 我再见到老Fe时是2009年初夏，他刚从看守所出来。大概十年没见他了，我以为生活会把他熬煎的像中年的润土，可能是看守所里一个月没见阳光的原因吧，皮肤细致，穿戴整洁，还能看到他当年的几分挺拔。只是没有了少年时的活力，始终是一副惯看春花秋月的表情，不悲不喜！
　　 他平静地告诉我他进看守所的原因，并不时仰起头好让思路清晰，语言连贯。将他告到法院的是一家租赁公司，是因为去年给他的一个包揽工程的亲戚做总工，为工程缺资金的情况下运转，作为总工的他和项目经理向材料公司等赊账签合同，但在年底工程结束他们还欠租凭公司的不少钱，他回家时向老板移交了所有手续，并向租凭公司说明了情况。可是第二年他的老板不在这个公司做了，并换了手机号码，最后他做了替罪羊。他的老板一个月后无罪释放，他取保候审……我说这个老板为什么不去担当？为什么不去控告他们澄清事实？他说事情已成这样了，老板以后还得靠诚信度做工程，况且他对我有知遇之恩，他把我从一个最底层的民工赏识并培养成一个高层管理人，使我的人生有了一份成就感，况且我也不想耗费精力为自己人微言轻的一生拼那点荣誉！他说的很淡然，还说在网上悬赏五万来追讨他，他说到此时不由笑了起来，没有气愤，好像这次劫难给他悄无声息的人生来了点响声。
　　
　　 五、
　　 老Fe这两年没外出打工，在家搭起了蔬菜大棚，白天干活，晚上住在大棚里，他自嘲田间一野夫。他的运气时好时坏，种的菜赶不上市场好价格或者泛滥不值钱，老婆依然会骂他没能耐。有一次新闻上播放河南一带的蔬菜被冻死了，我开心地告诉他，今年冬天你的菜可能买上好价钱了。他漠然地说，农民都不容易，我不希望他们倒霉而自己幸灾乐祸。我为自己的话尴尬极了。
　　 一次初夏的夜晚，我从妹妹家喝酒归来，悠哉地走在马路上，天空中飘着细雨，很是惬意。我想到了老Fe，这儿距老家不过五十公里，老家可能也在下雨，他是否在听雨敲蔬菜大棚的声音呢？于是我摁响了他的电话，他睡梦中接的我的电话，我问他那儿下雨了没，他说今天累了一天了早早睡了，不知道下雨了没。我随便说了几句便扫兴地挂了电话。
　　 回到家，我脱去潮湿的外套，正抹去脸上头上的雨水时，电话的短信铃声响了，我打开短信是老Fe发的，上面是一首古体诗《雨夜至琦琦》
　　 应邀赴约亲友家，
　　 故友斗酒有感发。
　　 未君同饮君自醉，
　　 天若有情雨梳发。
　　 喝了酒的人情感会扩大化，因此我一边一边地读着他的短信，眼睛有些潮湿，但愿是滴入梳发的雨水吧。也在想，生活到底把他改变成了一个什么样的人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