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香收获】雕花的柜子(散文)
搬家的日期敲定了。街坊邻居三三两两地来与母亲(养母)辞别。垣上姥姥与母亲相交最厚,也最会说话,她挨着母亲盘腿坐在炕头上,说:“人说有福的人生在京城府地,没福的人生在穷乡僻壤;老啦老啦,还要跟儿子到城里去住,你的老运真不赖!”点点大婶心眼小,与母亲经常在纸牌场里拌嘴斯骂,这会儿也心里酸酸的,她接嘴说:“真是见不得离不得——怕是到了城里头就把咱忘到脑勺背后了——”说着说着自个儿先哽咽起来。母亲一会儿抹泪,一会儿笑,表情生生地被众人牵着走,自己一点也掌控不了。
其实,最掌控不了得还是她的心。一棵树被风吹倒了,还有那么多根须连着树坑。母亲这棵在这里生长了将近七十年的老树,要移往他乡,那些根根须须能不紧紧抓住故乡的泥土不放手?何况,他乡的明月、风土、人情都那么陌生,那么令人惊悚。
新买的小院儿,在城郊。虽然不是单元楼房,但生活方式却不同于老家。打点东西时,本打算只搬些细软行李,笨重的器物能卖的卖,不能卖的就送人。母亲这也舍不得,那也要带走。经过亲友邻居好说歹说,最后母亲亮出了她的底线:一个老式柜子,一把锄头,一把铁锹,必须要带走。
想不到这个老式柜子成了我家的一道“魔咒”。
妻子抱怨:“那破柜子,咋看咋扎眼。”
新攒攒的房子,摆个陈年古董,实在不搭调。我旁敲侧击:“娘,这柜子的样式——”“样式老?我也老啦,你把我捏死!”没等我说完,母亲已气得眼圈泛红。
也不知是妻子背后做了工作,还是年轻人的审美观趋向一致,前来暖房的亲友都把那柜子当作“眼中钉”,纷纷从不
同的角度数说“不是”。母亲在一旁听着,起初还分辨,后来就缄口不语。但她始终脸色阴沉着。
一天,我下班刚进院子就听见婆媳俩为柜子的事,一声高一声低地争吵。这种两难境地真把人气疯了。
那天我喝了点酒,跨门槛时不小心跘了一下,踉踉跄跄一头跌倒在沙发上。婆媳俩一惊,慌慌张张地围上来,端水递毛巾,手忙脚乱地“护理”我。
生活真是毫无逻辑。这一跤竟换来了一家人的风平浪静。从此,每逢婆媳交锋,我便装病。这法子还屡试不爽。但我知道,“树欲静而风不止”,“破柜子”这个祸根不除,新一轮“战火”随时会重新燃起。
这一年的年底,机会来了。
木材公司的一位朋友透露,他们公司改制有一批木材低价处理。妻子喜上眉梢,在我踌躇之际,她已风风火火张罗了一班亲友买回半院子木头。接着又请来浙江木匠师傅,叮铃咣啷地开始制作起家具来。那时,社会上正流行组合柜,也称综合柜,分五综合和七综合,将家具的多种功能集于一体,整齐而威武。画图纸时,妻子向那老柜子努嘴儿。我明白其意。实际上,我也认为这是彻底解决婆媳“心病”的契机。我尽量低声下气,由远及近地往柜子上扯。开头母亲还喜眉欢眼的,一听“柜”转头就走。……后来经过亲友的反复劝说,母亲答应“保持柜子的原貌,进行局部改造”。
这个让步来之不易。改造后的柜子成了综合柜的一部分。原先是盖子式,我将它改成了开合门,前后倒了个个儿,那个雕有藤蔓样图案,饰有几排圆钉子的前脸,朝了后。颜色也统一到综合柜变为草绿色。
妻子很有成就感,竣工后,叫来了邻居参观她的“战绩”。她仿佛讲解员,眉飞色舞地介绍柜子的各种功能。屋里笑声不断。
然而,我发现母亲很反常。客人来她躲在她那间屋子里始终不露面。怔怔地,一个人嘟嘟囔囔地不知说啥。以前她多么好客啊!
有一回,一锅水熬着,她以为没水,竟拿抹布去抹锅,烫了一手泡。还有一回,我外甥来,她给他碗里放芝麻面,竟误放上了花椒面……
隔壁张医生说,咋会呢?前些日子老人还好好的,咋没几日就痴呆了呢?
过了多年,我才知道,那柜子是母亲的嫁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