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荷塘】殡仪馆里的大学生(小说)
一
天阴沉沉灰蒙蒙湿哒哒的,还没到黄梅时节,雨就开始哗哗地下个不停。不过比这天还要阴沉灰蒙的是范长宏的内心,这几天他是超级不爽。
范长宏的上级柳长天一周前跳槽离开了石墨电极厂,空缺下的车间工艺主任的工作他主动代理了几天,本来以为就算论资排辈也该轮到他了,厂里却派来了尤明亮,且明确由尤明亮对车间的生产工艺负总责。
尤明亮是范长宏的校友,都是石化专科学校毕业的,比范长宏晚一年进厂,可现在却成了自己的领导,范长宏心里的那个憋屈可想而知了。一年前柳长天被宣布做他的领导时,他心里的憋屈可没这么大,因为他和柳长天已经共事了一段时间,知道柳长天确实比他能干,尽管比他进厂晚了三年,许多他主管的工序出了问题,都是柳长天帮他搞定的,现在这尤明亮水平跟自己半斤八两,没什么出挑的地方。想到这里,他往地上狠狠地唾了一口。
“呸,操他奶奶的,有什么能耐,不就是个上海人嘛,妈的,欺负外地人!”范长宏心里骂开了。
说实在的,范长宏不能算是完完全全的外地人,准确地讲应该是半个上海人,他爸爸是在安徽庐江插队落户的知青,由于跟当地的姑娘结婚了,就没有随着知青的返城风回沪,而是在庐江定居下来。村子里看他高中毕业有点文化,就按排他做了村里小学的教师。范长宏由于有了他爸爸的这层知青关系,大学毕业后就留在了上海。
不知道什么原因,范长宏并没有从他爸爸那里学到哪怕一丁点上海话,还是操持一口带着浓浓庐江口音的普通话,跟那些同样是知青回沪子女完全不一样,多数可能是范长宏他老爸一个人孤零零落单在庐江,成了地地道道的弱势群体,上海话不得通行的缘故。他老爸也肯定没料想到他的子女还有回上海的机会,否则怎么着也要教点上海话的。
在集体宿舍里,大家也都不大跟范长宏多啰嗦,因为这人贼小气,对钱看得很重,曾经在他身上发生了一件事,让大家对他彻底刮目相看。
不知道是为了节省点伙食开支,还是吃不惯食堂里上海菜的味道,范长宏每次逢年过节从庐江回来,总会带上一大包咸鱼咸肉咸猪蹄,密密匝匝地在宿舍的窗台口挂着,他每天都会烧点吃吃,但直到清明过后还是依然没有吃完。在热辣辣的太阳照晒下,那些鱼肉总会滴下一点肥油,咸猪蹄的关节处甚至会长出一点绿毛,其他人看着都觉得腻心,范长宏却是吃得津津有味。
由于集体宿舍是没有炉灶的,他就买了一个大功率大电炉。
这种电炉是严禁在集体宿舍使用的,主要是为了安全,万一短路或者超负荷,会引起火灾的,所以厂里查得很紧。在一次行政科例行的安全检查中,范长宏被抓了个正着,被抓到时电炉上的咸猪蹄炖黄豆正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
“电炉是多少功率的?”带队的行政科范科长满脸严肃地问道。
“这,这没多大功率。”范长宏支支吾吾地,他知道在宿舍里使用电炉,一旦被抓到了,电炉没收不算,这罚款是根据电炉功率计算的。
“你不说是吧,不说我不会自己看呀!”范科长不顾电炉刚刚断电灼热的炉温有把额前头发燎燃的可能,蹲下身低下头仔细看了一下电炉铭牌,然后满脸惊讶地对范长宏说,“你不要命了,功率这么大!万一电线过热烧起来咋办?宿舍里这么多人啦!”
他瞄了一眼默不吱声的范长宏,再看了一眼手里拿着的一张纸,那上面写着关于使用电炉的处罚规定,“按照规定,这罚款肯定要超过一百块的最高限了,算你合算,就只罚一百块钱啊!”
“啊,什么?还真罚呀?”范长宏惊讶得叫出来了,这一百块罚款不少的,工资才不过一千来块钱。“范科长,能不能通融一下,看在我们是本家的份上,能不能放我一马?”范长宏急眼了,腆着脸低声下气地不住哀求,那神态颇为滑稽,让参与检查的人和一些旁边看热闹的人都忍俊不禁。由于范科长是带队的,为了保持执法的严肃性,只能强忍着,不过嘴角的微微上翘还是让人看得出他也被逗笑了。
“当然要真罚了,这是规定呀,又不是针对你一个人的!”范科长一本正经地说。
范长宏眼珠一转,似乎看到救星似的对范科长说:“沈立峰也用过电炉!”
范长宏跟沈立峰以及柳长天合住一间宿舍,柳长天去食堂吃饭去了,沈立峰刚刚想去的时候,正好查安全的来了,他看到范长宏被抓个正着,就先看看热闹,现在听范长宏这么一说,立马惊讶地叫出来:“我什么时候用过你的电炉了?”
“你前面刚刚用电炉点过香烟的。”原来沈立峰是个烟鬼,就在十分钟前想过过烟瘾,一时半会没有找到火柴,就在范长宏炖猪蹄的电炉上点了一下。
“啊?这也算呀!”不光是沈立峰,就连旁边的所有人,一下子全部惊讶地被逗笑了。
最终,范长宏指望沈立峰分担罚款的愿望没有达成,这理由实在太过牵强,罚款是从他工资里直接扣的。
大家都觉得范长宏实在太过小气,从此在集体宿舍里他就成了另类,大家都不搭理他了。不过他还是一如既往,旧的电炉被没收了,他又买了一个新的,后来柳长天实在看不惯了,就对他说:“压型车间的压机是进口的,保养比较精细,需要用煤油擦拭零部件。车间里有的是煤油,你就随便取点,也去买个煤油炉,宿舍里许多人都在使用,省得每天提心吊胆地使用电炉!”柳长天这里的提心吊胆有两层含义,一层是范长宏每天提心吊胆地担心行政科的检查和罚款,而柳长天他们则提心吊胆会不会发生火灾。
“我也想过使用煤油炉的,就是太麻烦了,不如电炉方便!”“那总比你每天提心吊胆好呀,你还是整一个煤油炉吧,既然你这么爱自己烧菜。烧电炉不是长久之计,早晚要出事的,宿舍的电线老早就不堪重负了,哪天真烧起来你都不知道。”
“可我这电炉还是刚刚买了没用多久呀!”范长宏还在惦记他这新买的电炉是不是浪费了。柳长天确实真正地感觉到这人对钱很看重可不是传说的,于是没好气地说:“电炉你不能带到安徽老家去呀,那里冬天比较阴冷潮湿,也用得着的!”
这话似乎被范长宏听进去了,第二天他确实去买了一个煤油炉。集体宿舍里用煤油炉烧菜的很多,都是一些成家在外地,已经无望搬出集体宿舍的人,还有就是一些三十多岁的光棍汉,他们吃腻了食堂的饭菜,准备做长久打算了。
每到烧菜的时候,各自的煤油炉全都搬在走廊里,走廊里油烟弥漫,劈里啪啦的油爆声和锅铲叮叮当当的碰撞声交相辉映,给枯燥单调的集体宿舍生活平添了一点居家的气氛,那些烧菜的人也经常会交流手艺,相互分享,相互品尝。
范长宏的业余生活似乎就是烧菜,几乎每天都烧。有时候柳长天和沈立峰也会去旁边的菜场买点菜,跟范长宏打伙烧上一桌子,再拎上一箱啤酒,享受着苦中作乐的片刻欢愉,在酒酣耳热之际,每每都要感叹:何时才能够搬出这集体宿舍?
让人搞不明白的是,沈立峰是上海郊县南汇惠南镇上的,父亲好像还是某公司的副总经理,条件比范长宏,更比柳长天不知道好了多少倍,却也是一直谈不上朋友,可能是太老实的缘故,不会讨女孩子们喜欢。
柳长天辞职的那天晚上,他们也是这样做了一桌菜,喝着喝着,范长宏竟然开始流泪了,红着眼睛说:“柳长天跳槽了,出去拿高薪了,我们在这里何时才有个出路呀?”
想想也难怪,这三个人中数他岁数最大,已经三十出头了,现在还是家不成业不立,觉得对不起白发苍苍还在吃粉笔灰的老父亲,自己的父亲还在指望他能够在上海滩挣得一份家业,老了叶落归根有个居处的。
“不说了,苦兮兮的,来来来,喝酒!”沈立峰看见范长宏的样子,不想让这苦兮兮的气氛蔓延,就举起了啤酒瓶子。他们在一起喝啤酒从来都是嘴对嘴吹的,这样爽气,也少洗杯子。
“喝酒!喝酒!”范长宏和柳长天也都应和道。范长宏深深地喝了一口,哈了一口气,对柳长天说:“柳长天你以后发展好了不要忘了我们,不能光顾着自己,也要照顾照顾曾经在一个锅里搅过马勺的难兄难弟啊!”柳长天知道这看似玩笑的话其实不尽是玩笑,想想自己也是刚刚辞职,前路漫漫,前程未卜,于是就暗自叹口气,换了一个话题对范长宏说。
“我已经跟严春来主任推荐了你,我离开后先由你代理我的工作,反正我这个工艺主任也是临时性的!”
二
这不柳长天辞职后,范长宏才代理了几天,其实也谈不上代理,车间主任严春来也没跟范长宏正式讲过让他代理,就是范长宏因为柳长天吃饭时的一句话就屁颠屁颠忙前忙后地忙了一周时间,一个人做了两个人的活,接着厂人事科就把尤明亮派过来了。
范长宏见派过来的是尤明亮,心里就彻底明白,他这是升迁无望了。尤明亮是行政祝厂长的亲戚,这在厂里不是什么秘密。他又狠狠往地上唾了一口,“呸,狗屁,不就是有点后台关系,不就依靠了姓祝的老家伙,有什么能耐本事!”
这祝厂长原本是一名烧窑的学徒工,小学也没有毕业,碰上文化大革命,他是根红苗正,成了一名革命的闯将,加上能说会道,直接提升为团委书记,然后善于钻营的他一路高升,成为油水极大的行政厂长。祝厂长在厂级干部位置上已经有十几年时间了,他上上下下罗织了一张强硬的关系网,他在厂里讲句话,任何人都需要掂量掂量的。当时就是他搅黄了主管生产的王厂长提议给柳长天升职的提案。
祝厂长搅黄柳长天的升职就是为了给尤明亮留条升迁的门路,因为其他几个车间的工艺主任都是经过厂部会议上讨论通过的,并且由人事科正式宣布过的,一时半会动弹不得,只有压型车间的工艺主任是个空缺,只是这柳长天能力太强,后来车间里又让他代理了这个位置,更何况柳长天又有王厂长的器重,这个位置暂时也没法动得。
现在柳长天主动辞职了,那岂不是瞌睡送枕头,祝厂长喜不自禁,连忙授意人事科把尤明亮从技术科调了过去。
不过祝厂长也没有急吼拉吼地把尤明亮直接按排到工艺主任的位置上,首先这尤明亮在技术科就是位混客,仗着有关系,每天就是在混日子,口碑不佳;其次在工艺技术上的道行也是稀松平常,没做出什么出挑的成绩,他怕现在提议,万一脾气倔强的王厂长激烈反对,那可能就弄巧成拙。目前只是延续柳长天的位置,尤明亮这工艺主任目前也还是“临时工”。
在尤明亮调到成型车间的前一天,祝厂长专门找到他,提醒他务必能够做出点成绩,他好在厂部会议上讲话,早点转正,因为生产这一块毕竟还是王厂长直接管理的。
范长宏似乎也看出其中的端倪,“想做出点成绩,嘿嘿,没我的配合不可能的!”自从尤明亮来到车间后,他和尤明亮之间的吵架撕逼就没停止过,而且几乎都是由范长宏挑起的。
“这个问题的原因在哪里我真不知道,只能向你汇报,以前碰到我解决不了的问题都是柳长天帮助解决的!”范长宏撕逼的同时还不忘搬出柳长天来刺激刺激尤明亮,因为柳长天的能力在车间里已经有口皆碑了,有一次车间的一位老工段长看着生产线上问题不断,废品接二连三,就跑到尤明亮他们办公室里,拍桌子打板凳的。“有柳长天在,这个问题老早解决了,现在有本事的都走了,留下的都是混饭的!”
尤明亮听了气得脸上红一块白一块的,但却只能一声不吭,老工段长讲得没错的。
有时候尤明亮也急了,抖出了上级的官威,“范长宏,你再解决不了,我就扣你奖金!”
“嗨嗨,你还不要逼我,再逼我也是不行,我就这点能耐,否则就轮不上你坐这位置了,再逼我还就是不干了!”范长宏一点不买账,一副撂挑子的架势,他已经看出尤明亮想干出一点成绩的迫切愿望,也知道这家伙在技术科办公室混了这么几年,业务水平还不如一直在车间里摸爬滚打的自己。
这句话确实击中了尤明亮的软肋,每每这时候,他就不得不低声下气,“我说我的老学长,你就不能帮我一起做出点成绩,我升职了,总归有你好处的,我们可是同门师兄弟呀!”
“呵呵!”范长宏嘴角泛出一丝冷笑,“小师弟,我知道你的人品,就算你不会辜负你的诺言,可你能给我什么好处?我要房子,我要老婆,你给得了吗?这厂子什么时候关门都不知道的!”
尤明亮听了之后,无奈地笑笑,叹了口气说:“好吧,你要走就走吧,不过在岗一天就要好好做一天!”然后不得不闷头拾掇起范长宏有意无意撂下的挑子,尽管他比范长宏更不在行。有时候尤明亮都在自问:“图那个位置到底是为了什么?”
范长宏现在说不想干了,那可不是说了玩的,他是真的想跳槽了。就现在电极厂这连连亏损的状况和他在厂里看不见半点希望的的近况,不跳槽可真的没有任何出路了。最近工厂里跳槽的特别多,还有就是扯大旗自己单干的。
自从尤明亮到车间后,范长宏就开始不断地寄出简历和参加各种招聘会了,不过情况却不容乐观,几个月过去了,连像样的面试都没几次,因为他只是大专学历,所以用人单位更加看重他在车间的实践经验。范长宏实践经验不缺的,可是这石墨电极厂的产品实在是偏门,离开电极厂,这些经验还真派不上什么用处,于是范长宏开始暗暗地感到着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