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红侠的名字总被人写成红霞，人们怎么也无法将这个性格温婉的女教师和她名字联系在一起。红侠，红衣女侠，怎么会呢？你看她永远波澜不惊的笑脸，燕语莺啼的语调，身边有第二个人，她都是静静的听众！
　　 与世无争的内敛，让红侠像一滴水，融入了湍流，不见踪影。有谁料想，她竟然主动请缨去长白山深山老林支教！大家被她震着了，其实选择支教，只是源于这个数学老师的简单浪漫。
　　 “我也没有想那么多，就是被长白山宣传片吸引，心里想着能去体验一年也不错”。
　　 动机简单，可是这个“壮举”还是让红侠平生第一次感到自己如此绚烂，学校为她拉上了“情系山区教育，传递大爱薪火”的红条幅，手捧鲜花的她在众人的簇拥下照相留念，在校长热情似火的欢送辞中，感受着众人敬慕的目光汇聚，她的心跳加快，脸上泛起自豪抑或是忐忑的绯红……平生没有什么光环笼罩的红侠，有些晕晕乎乎了！
　　 临行那天，红侠戴上了大红花，在市里隆重的欢迎仪式过后，上了披红挂彩的大客车。
　　
　　 二
　　 熟悉的省城渐渐远去，广袤的松嫩大平原也渐渐被排闼而来的崇山峻岭代替，路旁的村舍也由红砖红瓦的汉族样式变成了青瓦白墙的朝族特色，“这就我想象的风景！”一路的青山绿水，让红侠一直在兴头上。
　　 客车将支教老师送到了毗邻中朝俄三国的小县城之后，红侠感到当地人似乎并不是那么欢迎支教老师。在联通公司办电话卡，业务员一脸不屑：教一年就走了，来来往往，像走马灯一样，不是坑学生吗！同去支教的女伴有些沮丧，不过波澜不惊的红侠并不在意，在县城住的一晚，她流连于这座小城的街道，寻找“象帽舞”之乡的朝鲜族风情，就连店铺挂着汉语、朝语对照的牌匾，都让她十分新奇。
　　 第二天，红侠和女伴坐上了去往五里坪村的客车，四个小时颠簸山路，四五公里山坳间才会闪出一个小村子，客车将她俩送进了荒山野岭。路边山上不时会出现一些烈士墓碑，红侠知道，这个地方是出名的老区，也是有名的贫困县。
　　 五里坪村，有三百多户人家，零零落落分散在在山沟里，南山脚下的学校，和村子一样被郁郁葱葱的原始森林包围着。虽说有三百多户，可是留在村子里的大多都是老人和孩子，很多人家，长年锁着门，父母出去打工，把孩子也带走了，如今这个村子光有户数没有人数了。原来几百名学生的学校，如今只剩下五十多个孩子了。
　　 校长脸色黝黑，带着山里人憨厚，他带着妻子到村口来接她们。
　　 村路两旁的木篱笆，像列队欢迎的仪仗队，上面密密匝匝缠绕着豆角秧、牵牛花、啤酒花……向日葵从篱笆上探出头来，好奇地打量着两个面色白皙的城里来客，坐在缀着青果山梨树下乘凉的老人，同样充满了好奇，校长一边和他们打着招呼，一边给两位老师安排着生活：“我给你俩在村里的小卖店里存了二百元钱，那里柴米油盐都有，菜也不用都买，俺家种了园子，你俩随便去薅……”
　　 到了五里坪中学门口，红霞特别高兴，这里景儿太美了，放眼望去，山峦叠翠，连绵起伏，她感觉呼吸都是甜的。学校也不错，新盖的小二楼才使用第二年，操场像天然的草坪，托起了蓝色的墙，红色的瓦，整个校园被各种树和花围绕着，显得格外干净整洁。
　　 红侠高兴，可是校长却在叹气：国家政策不错，可这山里没有学生，更没有老师愿意来呀，音乐课很多年没开了，整个初中，政治、历史一个人教好多年了，初中数学用化学老师带，小学和初中老师有时互相用，每人至少教两科，这也比没人教强呀！多亏这三年特岗老师分来了八个，七个女老师，都不想长留在咱这山沟子，不好找对象呀，去年分一个男特岗，和本校特岗结婚了。现在学校有七对是一家的，结了婚就能留一段时间了！
　　 这回红侠比较幸运，校长安排她教一年级八个学生的数学课。一般支教老师大多被安排教非中考科目，因为学校知道，这些老师只是教一年就走了，重要科目需要一个连续性，这样才有利于孩子成绩的提升。
　　
　　 三
　　 宿舍，在小楼旁边的平房里，地面铺了瓷砖，有自来水，还有电脑控制的电地热，可是却没网、没电视、没洗衣机、没食堂、没洗浴和卫生间，方便要去一百五十多米的室外厕所。
　　 住宿舍第一晚，窗帘儿一拉，就掉下来了，山里的夜，伸手不见五指，惯于夜晚被城市不眠灯光照耀的红侠，一看窗外就害怕，总觉得有什么东西扒着窗户外往里看，吓得蒙着被睡了一宿，憋得满头是汗。
　　 第二天，她在垃圾箱里找来了一截带皮的废电线，把窗帘挂上了。为了不往裤腿上溅水，又利用周末重新铺了上厕所时一踩一股水的甬路。红侠很自豪，觉得自己干活的天赋被挖掘出来了：哟，原来生活可以这么简单：一张铁床，一个电饭锅，一个电磁炉，一个烧水壶，一个手电筒就可以了！
　　 开始，红侠和室友完全被这里自然风光陶醉了，她俩常常沿着被莎草覆盖的小路，到大树林里去采山花、趟溪水。早晨穿行在晨雾里，任凭露水打湿了裤脚，等待朝霞在东山顶上涂抹一片绯红；晚上，爬到半山腰，欣赏夕阳西下，红霞漫天，看家家户户房顶上的袅袅炊烟，痴醉在木柈子的香烟味儿里。山里人告诉她们，可不能翻到山的那一边，老林子里有野猪、黑熊、豺狼，这些年还有东北虎呢！
　　 九月初，山里进入了秋天了，早晚比较凉，午后还是是暖洋洋的。吃过午饭，红侠还按照习惯在学校操场上遛弯儿，走到一棵老橡树下，不经意一抬头，树上竟有一条晒着太阳的大蛇！蛇头贴着粗糙的树皮，身子缠着树枝，垂吊的蛇尾，差点儿碰到了红侠的脸。
　　 红侠吓得妈呀一声就往教室跑，只觉得头发丝儿都竖立起来，她一身冷汗，看到同事们，还是惊魂未定“蛇……蛇……”校长一边安慰着红霞，一边让两个男老师去找，一会儿的功夫就将蛇擒拿到了手里，一个老师攥着蛇头，另一个托着蛇身，那蛇足有两三米长。
　　 红侠躲在屋子里，顺着窗户看到两个个男老师，一个抓住蛇头，一个扯着头部的蛇皮，刺啦啦将皮扒了下来，那黑花蛇登时变成了白中泛红的肉条儿，不停地蠕动颤抖，隔着玻璃，红侠吓得慌忙闭上眼睛……晚上，几个老师在院墙外校长家吃了一顿炖蛇肉。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虽然没被蛇咬，红侠再也不敢在操场上溜大弯儿了，因为操场外围都是高大的白桦林和茂密的蒿草，学生们告诉她，蛇经常会爬到操场，这回打死的那条大蛇是成对的，这条死了，那条就会到处找。
　　 一天午后，一位女老师失魂落魄跑回办公室，说自己去厕所时，冷眼一看到台阶上铺在一块黄黑相间的垫子，心想，这是谁铺的？真好看！脚刚要踏上去，原来是一条晒太阳的大花蛇，齐整整摊在在台阶的木板上，一定是被吃了肉那条蛇的伴侣……这之后，再上厕所，红侠也胆战心惊了。
　　
　　 四
　　 日子一长，红侠渐渐习惯了这里的生活，尤其是农村孩子那朴实的小红脸蛋儿让她觉得特别可爱。
　　 她教七年级的数学和综合，一共八个学生，就这八个，也囊括了全部的教育教学问题，两个是单亲，一个做过两次大手术，两个智力偏差，小九九都背不下来，让红霞欣慰的是有两个成绩能及格，其中包括那个做过大手术的孩子。
　　 农村孩子实诚，说话不绕，也不说谎。就是时间观念不强，玩起来可以在泥里土里连滚带爬，满身灰尘，至于学习成绩他们不在乎，和他们家长的想法一样，考大学太难太遥远，种木耳，采蘑菇倒更容易发家致富。
　　 这个班，小学时就是出了名不写作业的班级，红侠想从作业抓起：先谈话，坚持不长，家访之后，看到孩子不是留守在爷爷奶奶身边，就是父母没有精力管，她决定还是自己看着写作业好。红霞制定了加分制度，一周一小结，一月一大结，分高的给奖品。奖品都是红霞回省城买回来的，最高奖是魔方，其次是笔呀本的，还有花花绿绿的糖果。
　　 一个深秋的夜晚，等着最后四个孩子写完作业，外面已经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有两个孩子要走四五里山路才到能到家，等红侠去宿舍取手电的当儿，这两个孩子就跑没影了，红霞急了，那大灰狼、大老虎、熊瞎子都扑到脑袋里了，她急忙给一个妈妈打电话，那妈妈据说是南方买来的媳妇，满嘴方言，一句也听不懂，但听得出来她并不怎么担心孩子，直到孩子到家来了的电话，红侠才心落了地，从此，她再也不敢留孩子太晚，为了让孩子尽快写完，她采取了谁先写完就发糖的计策，还真是见效，孩子们写作业的速度快了许多，于是，每次从省城回来的行囊中，都会有重重的一包糖。
　　 山里的家长不是忙于地里的庄稼，就是忙于采集山货，孩子都是散养的，可也不耽误孩子青春叛逆的到来。红侠关心他们，孩子也对她有了依赖，王浩告诉老师，说自己闹心，晚上睡不着觉，经常头疼，他说父母不理解他，还经常打骂他，他不想回家，觉得活着没意思。红侠去家访，长年在山上种木耳的父母冷眼看着孩子，说累死累活的，这孩子真是不懂事！红侠做不通家长工作，就格外关心孩子，给他讲父母的不容易，经常给他讲外面世界的故事，单独给他辅导功课，孩子的叛逆慢慢消褪，数学由不及格提升到了八十多分。
　　 功夫不负有心人，最后，八个孩子的成绩，三人优秀、六人及格，只是孩子们已经不太稀罕魔方了，而是让红侠奖励九连环，这在城里早就淘汰了玩具，红侠怎么也没买到，这成了她对孩子们一直的愧疚。
　　
　　 五
　　 山里的四月，乍暖还寒，山沟里虽然还残存斑驳的白雪，但是在雪化尽的枯草间，金黄的冰凌花已经傲然绽放。
　　 红侠迎来了春天，支教的日子就要结束了，她有些眷恋这刚刚熟悉的一切，每天早晨都会沿着山路散步，她要把所有风景都印在记忆里。
　　 其实这里真的很苦，夏季短冬季长。冬天一下雪就好几天，有时一夜大雪封门。有一次下大雪休了五天，所有的道路都不通车，只有红侠和室友整天守着偌大的校园。日子太单调，她俩就出来清雪，扫到一百米开外的室外厕所，再扫到大门口的路上，两人还堆上几个雪人作伴。
　　 寒假回来，宿舍自来水冻了，摸哪儿哪儿凉，被褥又潮又冷，地热也不如年前热了，问问其他老师，红侠才知道，校长说地热不能温度太高了，因为年前的电量使用超过预期了，所以她俩使用的电热水箱也都被拿走了。
　　 此后，两人只能用小水壶烧水做饭，洗头洗衣服。停电就更惨了，地也不热了，饭也做不了，水也烧不了，只能啃面包，真是饥寒交迫！
　　 都说饥饿能激发思维，红侠竟也“诗兴大发”，在漆黑夜里，摇曳的烛光前，她写了一副对联儿：
　　 风声雪声呼吸声声清脆，电停脑停思绪停停停入睡；横批：依然挺好。
　　 其实红侠舍不得这里，是“爱屋及乌”，她觉得孩子对她太好了。
　　 孩子们每天都有国家给的营养餐——一盒牛奶、一小袋饼干、一个小面包，几乎每天桌子上都有孩子送她的一份；平时这个孩子掏出一包鲜蘑菇，那个递过一个生鸡蛋，她觉得自己被满满的爱包围着……
　　 离开的日子渐近，这个周末，春雪初霁，红侠又出来散步。
　　 一片木耳地旁，看山地窨子上挂着的红布条，这让红侠感到特别扎眼，她觉得这和雪地里冰凌花的浅淡十分不协调，本来红侠也不喜欢红色，于是她想去把布条儿扯掉，她抓着绽满“毛毛狗”（柳花）的柳枝，越过路旁的小河，走近地窨子，忽然发现一个人躺在地窨子里，穿着棉鞋的脚双脚伸出了开着柴门外，落着一层冻雪……红侠本能抄起起身边的木棒，却见那人依旧躺着不动，这时她才觉得不对，扔下木棒，撒腿就跑，气喘吁吁跑到校长家里，校长一边安慰着红侠，一边报警，警察说那人是年前冻死的，开春化开了雪，就露了出来。
　　 红侠一听真是死人，登时崩溃了，她开始发烧，糊糊涂涂睁不开眼睛，眼前就是那个冻死的人的影子，校长找来了村里的一位老太太过来看，说是丢魂儿了，还说，红侠让那个孤魂回家了，是积了功德。晚上老太太拿着饭勺子磕着门框，喊着红侠的名字叫魂儿，红侠不但没好，病得更重了,学校只好送她回到了省城。
　　 在妈妈家里，红侠还是觉得那个影子在眼前晃来晃去，因为害怕，年过七旬的妈妈整晚陪着她。家人陪她去了医院，大夫让住院调理，红侠想，自己的精神问题只能靠自己解决，所以拒绝了住院。
　　 一天，她到公园发疯似的快跑，而那个影子也似乎跟在她的身边，她大声地喊着，我就是不怕你，你立刻离开……一直跑得大汗淋漓，红侠觉得自己包围在热腾腾的雾气里，她突然顿悟：死人没什么可怕的，活人才会有伤害，为什么自己吓唬自己！这样一个念头，那个影子呼啦一下没了，脑袋也清晰起来，眼睛也开始发亮了！
　　 病愈回到学校，孩子们呼啦啦把红侠围在中间，他们并没有关心老师的病情，而是盯着老师的背包，急着看看这回老师给他们带回了什么好吃的好玩的，红侠心里略过了一丝凉薄……
　　
　　 六
　　 山坡上一大片向日葵怒放的盛夏，红侠的归期也到了。
　　 那天，为了不惊扰孩子们，红侠决定偷偷离开，还没等出门，就被孩子们堵在了宿舍门口，这个拉衣角，那个扯行李，哭声一片，孩子一定要让老师去给他们上课，红侠也是泪流满面，她决定先不走了，她要再给孩子们上一节课。
　　 一节课上完了，家长们又来了，他们也堵在门口，要红侠再留一晚上，一起吃顿送行饭。
　　 那天晚上，远道儿的孩子也没回家，大家齐聚王浩的家里，坐在朝族样式的大炕上，围在饭桌，吃了一顿朝鲜族特色的送行宴。浓香四溢的大酱汤、鲜辣美味的明太鱼、清新爽口的辣白菜……红侠至今都觉得，那是她平生吃过的最好的一顿饭！
　　 晚上，孩子们都没回家，陪着他们敬爱的老师住了一夜，他们和老师谈着快乐的过往，畅想着去省城让老师带着去游乐场，憧憬着将来考上大学，将来去省城工作生活……
　　 而今，红侠又回到了省城，重复着两点一线的生活，她又恢复了波澜不惊的沉静，课间闲暇，她经常凭窗眺望校园东面那一大片拆迁多年依旧未开发的土地，看着那在曾经的水泥地上顽强生长的野草和水洼里茂盛的野蒲蓼花，她又想起了五里坪，想起了孩子们红扑扑的小脸蛋儿……
　　 2017年9月16日于寓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