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秋九月，当我吟咏着李清照的“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的词句，心头不禁浮现出那一株瘦菊的形象。啊，她不就是那株凌寒独自开的清菊吗？
　　 “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尽更无花。”我想，菊没有离去，三年多了，她依然活在我们心中。只是，自从她离开我们，每年的秋天，看到菊花怒放，我们心头徒然增添许多凄凉。
　　 苦命的菊，一想起你，眼前时时浮现出你站在学校操场，和我说话的样子。你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我依然记得很清楚。每当走进校门，看到我们以前的办公室，望着那条黑漆漆的楼梯，我就想起你的病发现之前，每天忍着剧痛，拖着两条沉重的铅腿，一步一步艰难地扶着楼梯上楼的样子。那时，你为了正读初三即将迎接中考的女儿，向家人隐瞒病情，坚持按时上下班。有谁会想到你日益严重的腰疼、腿浮肿，竟会是肾癌的前兆？
　　 直到你把学生教到毕业，并考取了全县第一的好成绩；直到你亲自护送女儿考完市一中；直到你独自承受住丈夫先你而去的打击，坚强地犹如傲世独立的菊花。等这一切的一切都接踵而来，又烟消云散，你的身体终于承受不住了。你太累了，需要好好休息了，你才得以住进医院，安安静静地接受治疗。
　　 最初得知你病情的时候，我们惊讶得无法用言语表达心中的哀痛。听说你弟弟来学校给校长说了你的病情，他伤心地号啕大哭，因为这是最权威的西京医院给出的诊断证明。肾癌，这无情又可怕的死亡诊断书，怎么会降临在你身上？要知道，你才四十岁，你是两个女儿的妈。第一次婚姻不幸，早早离婚的你独自带着大女儿竹，勇敢地承担起了抚养女儿的重任。好不容易熬到女儿大了，懂事了，你遇到了生命中珍爱你和女儿的那个男人。你们俩背负着公婆的责骂，终于勇敢地组建了家庭。大家都为你高兴，觉得你是一个幸运的女人，以前受得苦没有白受。
　　 果然，漂亮可爱的小女儿出世了。她的到来给你们的家庭带来了欢乐，但重男轻女的公婆始终不改变对你的态度，也不愿接纳你们。你含辛茹苦地把两个女儿拉扯大，其间流过的泪只有你自己知道。你们节衣缩食，咬牙贷款买了楼房，眼看着你们的苦日子就要过去，幸福在向你们招手的时候，老天却不睁眼，又一次把灾难降临到你们身上！
　　 那是一个傍晚，我正在家里吃晚饭，突然接到了语文组长打来的电话。听得出他的语调沉重、难过，他告诉我你的丈夫在学校打篮球时，意外昏倒，送到医院再也没抢救过来。得知这一不幸的消息，我感觉这真是世上最悲残、最难以接受的噩耗。你的丈夫比你年纪小，一向身体健康，却没有丝毫前兆地离开了你们母女仨。你的世界一定天昏地暗，老天爷怎么忍心把属于你的幸福眼睁睁地夺走？
　　 全校同事，没有一个不为你伤心难过，大家轮流去家里看望你和你的父母。想起那次走进你的家门，开门的是你的母亲，她脸上含着泪望着我们，心酸地说不出话。你已被命运三番五次地打击，一个弱女子，你也是父母疼爱的女儿啊。你柔弱的肩膀怎么能经受住这无情的瓢泼大雨？你已经睡倒了，但看见我们来还要挣扎着起床。你就是那朵遭受霜冻侵袭的苦菊，你的境遇与鲁迅先生笔下的祥林嫂无异。
　　 你整理思绪，仍然向我们回忆着丈夫生前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好像想从他的言行中寻找出一丝线索，那是我们第一次听你诉说你的丈夫。也只有当你的丈夫离开你们，所有的人才知道你们一直处在水深火热之中。你的公公当时得了胃癌，需要住院治疗，你的婆婆又患有心脏病，你的大女儿偏偏胳膊上长了个肿瘤。你们俩左右为难，到底该给谁先治病？我后来从你女儿的作文中得知，你们深夜商量的结果是你坚持要先给公公治病。为了给家人治病，钱的事让你们可怜的夫妻俩操白了头发，操碎了心！
　　 你说丈夫生前爱吃肉，有次过中秋节，他在卖肉的店铺里犹豫再三，最后才买了猪肝回家。切成几份，为你和孩子们解馋，说到这里，听的人无不动容地流下伤心的泪。为了省钱，你和孩子仨个常常在面糊糊里只打一个鸡蛋。这不是天方夜谭，这是发生在你们身上真实的事，令我们不敢相信。过年的时候，为了躲债，你吓得晚上不敢开灯。娘仨个挤在一起，没有人知道你们是怎么度过一个又一个漆黑的夜晚？
　　 最令人寒心的是，你说丈夫下葬的那天，你的老父亲亲自给他做了一碗红烧肉，放在坟前。可怜他年纪轻轻，风华正茂，就丢下病中的双亲和妻女，还有喜爱他的学生，永远地闭上了眼睛。他也许永远都不知道，在他离去后不久，他的父亲经受不住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打击，也跟着他西去了。他可怜的妻子，更是承爱不住生活中太多的苦难，为了他的事曾给县委书记写信。最终也经受不住这场大风雪的侵袭，化身成一朵白色的清菊，升入天堂了。
　　 菊，我至今记得，同事们相约去医院看你时的情形。家人忍着剧痛向你隐瞒了病情，他们含泪为你买来昂贵的药，祈求能延长你的生命。面对大家含泪的表情，天真的你竟以为自己的病可以治好。因为你决不能丢下两个未成年的女儿，那两个可爱、懂事的女儿，本该成为父母怀里撒娇的小公主。你怎么忍心让那两个孩子成为孤儿？
　　 学习成绩一直优秀的大女儿，曾经在校刊上写了一篇作文。我在班上为全班同学朗读，并讲述了你们一家患难与共的故事。所有的学生默不作声，为你们的不幸遭遇唏嘘感叹。在你患病期间，校领导和同事们泪水往肚子里咽，大家都希望能给你送去一点温暖。全县师生都在为你捐款，希望你的身上能有奇迹出现，希望你能成为两个孩子坚强的支柱。
　　 我最最不能忘怀的是，在你即将离我们而去的那几天，大家都去医院见你最后一面。而我正面临生二宝，也在医院住院。我虽然知道我俩只隔着几层楼，但我却鼓不起勇气与你诀别。因为在我心里，我想保留你原来的模样，不想看到你被可怕的病魔折磨得不成人样。我的记忆里，只想保留你白暂的皮肤，乌黑的头发，苗条的身材，响亮的嗓音。那次过年时去你家中看你，你硬是哽咽着塞给我的宝宝五十元钱。我怕再惹得你伤心流泪，只好收下。当你刚住进医院时，看到我怀了二宝，你也为我高兴，喜悦难以掩饰地挂在你和善的脸庞上。那时正值盛夏，看到医院热，我回去后为你买了一套短袖睡衣。我说花色不知你喜不喜欢，不喜欢了可以再换。你看到后，捧在手里，高兴地说这个颜色很漂亮，我喜欢。我希望你就是穿着漂亮的衣服，化身成一朵纯净的菊花，安静地睡着的。
　　 啊，菊，昨天还听同事又说起你。那些男同事都参加了你的葬礼，我听他们说当时你婆婆吸着氧气，是让人背着去的。至今回忆起来，那场面令人伤心欲绝、肝肠寸断！那些七尺男儿，也不知为你流下了多少苦涩的眼泪？我想，苍天该睁眼呀，它为什么不让你好好地活下去？
　　 三年了，你的大女儿在舅舅家度过了高中三年，今年她以优异的成绩考取了重庆医学院。得知这一喜讯，大家在群里相互转发，高兴地传播着这安慰人心的好消息。八月底的一天，我们一些同事相约去了你弟弟家，看望准备上大学的竹。正好那天，你父母也专程从乡下赶来，说是晚上要招待亲戚热闹一下。我终于又见到了你乖巧懂事的大女儿，她还是长得瘦，像你。她为我们端来一盘红红的西瓜，礼貌地招呼我们。我们为她送上了祝福，夸她长大了，有出息，真是个争气的好孩子！临走，我们每人拿出一份心意，凑在一起，让孩子买些上学用品。你弟弟早已感动地热泪盈眶，心酸的泪珠像雨珠一样滴落。女儿已经是大学生了，她定会好好学医，救治许多病人。你在泉下有知，该安心了！
　　 你的小女儿今年也成为一名初中生了，她到我们学校来报名的那天，拿着的户口本第一页还保留着你的名字。几年不见，她由一个活泼的小女孩长成了一个文静、内秀的少女。个头较高，面容依然清秀，长得很像她爸爸。只是家庭的变故让孩子失去了欢乐的童年，平添了一些成熟与稳重。你婆婆也去世了，小女儿和她的姑姑生活在一起。从小她常来我们学校玩耍，现在她是我们学校正式的学生了。你放心，有我们在肯定会关爱她的。相信，三年以后，她会成才成人。
　　 “寒花已开尽，菊蕊独盈枝。”“秋菊能傲霜，风霜重重恶。”菊，在这菊花挂满枝头的九月，这些诗句聊以表达我对你的思念。唯愿清风明月替我带去问候，待我们再次相见，你还是那朵清瘦、矍铄的香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