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麻麻亮，麦元就翻身溜下炕。
　　 他想舀瓢水洗把脸，可是掀起瓮盖一瞅，瓮里干花花的，就转身从脸盆架上拽过一条脏兮兮的毛巾，把紫棠色的脸草草擦了几下，又对着那半块镜子，像老师教小娃子写字似的，一撇一捺地地理起了头发。镜子里的一双眼睛布满血丝，想来都是梅梅那妖精害的。接连几夜，只要他一合眼，那大大的黑黑的眸子，就灯泡一样闪耀发光。还有一对颤颤的奶子，藏在月白的T恤衫里。他想下死劲儿瞧，却又不敢去瞧。
　　 妈的！梅梅公公那老家伙，别看眼睛瞪得像牛眼，他才不怕他呢。那天在饭摊上，他想偷看梅梅几眼，那老家伙就像赶鸭似的，一迭声的“去去去”。还有梅梅的婆婆，他也不怕毬她。要说怕嘛，他只怕梅梅一个人，远远地瞅见就浑身发抖。
　　 可是奇怪的，他越抖越想见，今天就是这样。
　　 要过金山庙会了，村里的戏场子一大早就热闹起来。老人小孩相跟着涌来，手里拿着马扎凳子，嘴上说是提前来占地方的，其实是想解解馋，或买个玩具什么的。啪！麦元将一张拾元的票子，扬起手往长条饭桌上一拍，高喊道：
　　 “来五块钱的元宵！”
　　 声音冲着梁清老汉，眼睛却瞟向了梅梅。
　　 除非农忙时候，村里人一般没有早起的习惯，可是梁清老汉不同，每日早早就爬起来捅火、和面、切菜，等老伴和儿媳送走上幼儿园的孙子，说说笑笑地来到饭摊上，他已经把准备工作都做完了。如果有人觉得梁清老汉很累，劝他上年纪了悠着点儿，梁清老汉会把勺头一丢，跟你较起真来：“累？胡毬说，人活的是心劲儿！”
　　 听见麦元嚷嚷，梁清老汉瞥一眼饭桌上的钱，对老伴说今日歇摊子，咱不卖了。
　　 “嫌钱少啊？”麦元一边说，一边又从裤兜里掏出一张票子拍到饭桌上。“给人打屋顶赚的！”怕梁清老汉怀疑他的钱来路不明，又得意洋洋地补充了一句。
　　 梁清老汉捩过脸去说：“给一三轮车钱也不卖！”
　　 坐在条桌前正吃元宵的几位婆娘、娃娃都愣住了。
　　 这死老汉今天吃枪药了，麦元把两张票子捡起来，真想嚓嚓嚓撕碎了，一把甩到那瞪着牛眼的脸上。但是有梅梅在场，他不能那么做，只能愤愤地起身，甩一甩偏分头离开。走出饭棚了却又不甘心，便狠狠地朝地下啐口唾沫，扯开嗓子又唱起那只会半句的戏文：“崇公道，当乡约，常走衙门……”
　　 刚唱完“衙门”二字，他就看到迎面走来村长国忠，嘴巴朝他一张一合：“麦元啊，你个龟孙子，瞎毬眼了，还不把戏场打扫打扫？”
　　 患脑膜炎留下后遗症的麦元，大小人都不把他放眼里，谁都能指挥得动，村长就更不用说了。听了村长的指示，便赶紧找来一把竹子大扫帚，左右开弓地打扫起戏场来，将废纸饮料瓶轰赶到场子旮旯里。打扫着打扫着，忽然心生出一个恶念，于是大摇大摆地走到梁清老汉饭摊前，抡起扫帚哗哗的一阵猛扫。顿时尘土飞扬，像正月十五放焰火一样，把三四个吃汤圆的老人、娃娃捂着鼻子吓跑了。梁清老汉见状，抄起一把菜刀冲出来：
　　 “你个王八蛋，今天是不是活够了？”
　　 菜刀明晃晃的，好像刚切过肉，还带着一线肉丝。麦元扔下扫帚撒腿就跑，跑出吵吵嚷嚷的戏场子，一直跑到村里的供销社门口，回头见梁清老汉没有追来，才气喘喘地在供销社门前的青石阶上坐下。
　　 供销社门前的台阶上，原先有一块老石碑，村里人就称这地方是“石碑上”。“石碑上”天天都有人抱窝儿，大多是些七老八十的人，聚在一起下棋、聊天、晒太阳，自称村里的“等死队”。见麦元狼狈不堪地跑来，留着一撮山羊胡的腊娃，就笑呵呵地问：“麦元，是不是被狼叼屁股了？”
　　 麦元曾经因为偷石榴，挨过腊娃跳脚的臭骂，便敢怒不敢言地斜起眼，恶狠狠地剜了腊娃一眼，然后只顾埋头喘气。蹲在腊娃一旁的玉柱老汉接住道：“不是狼叼了，是被人摁住屁股了！”
　　 玉柱老汉一点“炮捻”，坐在青石阶上的其他“等死队”员，就轰地爆笑开了。玉柱比腊娃还可恶，一脚就踹到了麦元软肋上。麦元还是个屁孩的时候，跟邻居家的秋花玩过家家，正趴在秋花身上揉来揉去的，被路过的玉柱撞见了，摁住他的屁股满大街嚷嚷，快来人啊，我抓住个耍流氓的坏小子！从此，村里的婆娘们都嘱咐自家女孩，出了门要小心那驴日的，离那挨刀子的畜生远远的。
　　 麦元支棱起耳朵动了动，听见装作没听见。可是心里又气恨不下，就趁玉柱老汉起身吐黄痰的时候，嗖地一下冲过去，将玉柱老汉的马扎偷走。玉柱老汉吐罢痰又坐时，被闪了个仰面朝天，惹得几张老嘴哈哈大笑。玉柱老汉爬起来，夺过马扎要揍麦元，被身边的老村长百林一把揪住，你看你这人，撩狗图咬哩，撩娃娃图骂哩，还真动气了？玉柱老汉压压气，把马扎塞到屁股下，转笑道：“我也没动气，只是这脑子不够数的东西，还记恨人呢！”
　　 麦元猴似的逃到十几步外，跟着几张老嘴笑得很开心。老村长招招手，将麦元重新叫到跟前，问他刚才为啥没命地跑，真是让狼叼了屁股？麦元嘿嘿地收住笑说：“哪里，是梁清欺负人呢！”
　　 “欺负你啥了？”
　　 “老梁头不卖给我汤圆，还拿刀子砍我。我今儿又不是没钱，白吃他的！”
　　 麦元说着拍了拍裤兜，补充说钱多着呢，是帮人家打屋顶挣的。老村长“哦”地一声，叹了口气道，这老汉遇上不舒心的事了。山羊胡子腊娃立刻接过话茬去，说：“遇上那样的败家子，谁能舒心了？先是喂猪喂了个一塌胡涂，一百来头猪都打了水漂，闪过年又贷款建弓棚，种啥反季节菜也没种毬成。二月里一场桃花雪，三个塑料大棚都给压塌了。”
　　 老村长听后说：“唉，世事就这样，干啥也不是一帆风顺的。”
　　 山羊胡子嗤笑道：“问题是，他小子跌倒还能再爬起来么？”
　　 玉柱老汉啪地吐口痰说：“哼！爬？爬他娘的脚！”
　　 玉柱老汉是梁清老汉的邻居，自认最清楚梁家儿子的底细。说着便扳起指头来，给众人细数起老梁头儿子的不良来，天天不是麻将桌上泡着，就是喝酒喝得东倒西歪。麦苗返青前，他老子早把灭草剂买好了，让他到时候去喷洒，结果到麦子拔节了也没喷上。听说近来更好了，家里都闹不下啦，一奔子跑到外面闹去了，丢下老梁头一个干生气吧！
　　 梁清老汉又恢复了爱说笑的习惯。
　　 今日是金石山庙会的正日子，四邻八乡的善男信女都麋集到这儿烧香拜佛。村里的青壮年大部分外出打工去了，留守的上岁数的人这个时节地里也没啥活儿，也就相邀着来听戏，看锣鼓、秧歌表演，顺便会会亲戚朋友，在各类小吃摊子上瞅着有啥稀奇吃食，再解解馋。梁清老汉赶会六七年集累了不少经营之道，“摊子摆在出口，还是入口，刚起会卖啥，正日子卖啥，讲究多啦！”他炫耀说。别人进一步讨教，他又叉开话不说了。今日梁清一家三口，鸡叫三遍就捅火备料，等第一拔客人来时，元宵滚下了一簸箩，饸烙梢子的香味飘得老远，梅梅专门煎饽糕，这时，那个大号白铝盆里也调好了五颜六色的馅儿。梅梅纳闷，公公梁清老汉，今日为啥兴兴头头的，逢人就要搭讪说笑？
　　 太阳刚刚冒出东边霍山顶，金石山山门前的停车场里就熙熙攘攘起来了。这几日麦元格外忙，也格外兴奋。村长国忠命令他给剧团磨面挑水，治保主任黑娃让他贴标语，电工福管叫他帮着拉电线。但尽管如此忙碌，麦元还忘不了关注老梁的饭摊子。今日一大早，他就注意到梁清老汉的摊子前走来了几位老汉。是梁清的老伙计们。麦元将一张红标语贴在老梁饭摊棚子的柱子上，站在那儿，只见老梁一边调侃，一边给他们每人舀了一碗元宵。这是他的招牌产品。老汉们就好吃口软软甜甜的。他们嚅动着嘴，称赞着梁清的手艺。腊娃一辈子心眼多，他吃的时候还不忘看看别人的碗。这一看，还看出了问题：今日每人碗里竟多出了一颗元宵。“太阳从西边出来啦！”腊娃不冷不热地冒了一句。玉柱早年间是个货郎出身，机灵得很，腊娃说到半截他就明白是咋回事。“老梁准是遇上喜事啦，”玉柱边说，边把碗伸到元宵锅跟前，“再舀点汤。”老梁又被玉柱算计了，他不仅给他加了汤，还加了一颗元宵。
　　 “百林哥，”玉柱能猜出老梁心里想说啥，他将那颗添加的元宵悄悄吃下后有意往老梁心坎上引，“你儿子这些日子给你捎钱了吗？”
　　 “我不让他捎，”老村长碗里的元宵比其他人多出了两颗，其他人也心知肚明，这是他村长的威信所在，但他这时有意剩下两颗不急于吃，显示非同一般。拨弄着元宵，他回答说，“捎，还得付邮费，过年一总就带回来啦！”
　　 “我家那颗籽儿捎了一个月的工资，三千元。”老梁终于找到了茬口，忙伸出三个指头说。
　　 “有准信儿啦？”几位老人同声问。
　　 “当然有了。”老梁眼睛投向儿媳妇梅梅。梅梅领会公公的用意，就略带几分羞涩地补充:“在省城我表叔那儿。”
　　 嚼元宵或喝元宵汤的嘴巴连声说:“那就好，那就好。”
　　 麦元心里想，他走得越远越好。想着，他觉得脑袋上“啪”的就是一下，一个声音说:“滚，我这里不少个站岗的！”接着，轰的一群人都笑了。
　　 从省城回来，梁清老汉又变了。
　　 麦收后，表弟突然拍来一封电报，并寄来五千元钱，要老梁带上十斤元宵，第二日赶到省城。他一上公共汽车，老伙计们就议论开了。一致的论调是：老梁改造房屋的夙愿就要梦想成真！老梁父亲勒紧裤腰带在合眼前，给儿子盖了六孔土腿子砖窑。老梁手上将土腿子淘换成了砖腿子，这在当时算是大手笔了。想不到十几年光景，村里人都兴起了现浇顶。老梁坐不住了，他请工程队搞预算的老唐测算了几回，想将砖窑拆掉，盖两套现浇顶，儿子一套，自己与老伙住一套，“时髦时髦”。就在这当儿，儿子瞎折腾，摧毁了他的打算。现在儿子走上了正路，老梁能不高兴！然而，老梁回来避而不谈儿子。老伙计们来问询，不等他们开口他就说：“我表弟那个装潢公司真叫气派，还有高鼻子的外国员工呢。”说到这儿，他顿了一下，“你们猜老外最爱吃什么？”他问。见大家摇头，他又说:“就好吃咱滚的元宵。”
　　 山羊胡子腊娃反问:“外国人咋知道有元宵？”
　　 老梁鼻子里哼了一声，鄙夷地说：“我表弟鼻子底下没嘴？”大家“哦”了一声。老梁接着说:“那天我表弟宴请老外，把我滚的元宵做为压轴主食端上了。那老外拿着叉子不知如何下手。我表弟做了个样子，他才吃起来。那知他太性急，一口吞了下去……”老梁与大伙都开怀大笑起来。但他笑得有些勉强。
　　 麦元发现，只要剩下一家人，老梁就立马阴下脸来，开始骂儿子。大意是，儿子好了没几个月，就变坏了，比在家还坏---喝酒、打牌，还去KTV呜哩哇啦……接着又骂他老伴是笨猪，啥也干不了；骂今年老天爷死了心，一点雨也不下……让麦元纳闷的是，老梁对麦元的态度有了一些变化。听见老梁咬牙切齿地骂儿子，麦元在饭摊前瞟了一眼梅梅，打算远远躲开这里，就在这时，麦元猛然听见有人喊他。他打了一个寒噤，回头一看，老梁向他笑着招手。他四下里瞧了瞧，没人，断定是叫自己，他才疑惑胆怯地走过去。
　　 吃元宵时，麦元的一双对接眼睛在梁清老汉与梅梅身上来回飘忽。一颗元宵简直就是一个问号，吃一颗心里就多一份疑惑。先前掏钱都不卖给咱元宵，咱想偷偷多瞅梅梅几眼，他都横眉怒目地“去去去”驱赶咱。现在难不成老家伙想出了啥计谋要算计咱？碗里还剩最后一颗元宵时，麦元瞅准老梁低头滚元宵的时机，缓缓地站起身，像猫一样轻巧地从饭摊的右侧向外蹭去，打算溜到外面就飞快地逃离。然而，老梁喉咙里发出了瓮声瓮气的声音:“麦元，嫌咱的元宵不好吃？”
　　 麦元惊慌失措地站住了，一只手摸着自己的脖子，忙答:“好吃，好吃极了。”
　　 “好吃，为啥还剩一颗？”老梁嘻嘻地笑着说。“全吃了，吃了给咱帮忙挑担水去。”老梁又半是命令半是请求地说。
　　 麦元欢快地挑起竹担子走出了饭摊。他有一种解脱的感觉，于是迈步就唱“崇公道，当乡约……”刚唱到这儿，他把“畅走衙门”半句打住了，悄悄地转到饭摊后面，想听听老梁他们议论什么。只听老梁老伴说:“真是神经病，撵是你，招调也是你！”
　　 老梁斥责道:“静静地干你的活儿！”
　　 三担水，那个桔黄色的塑料桶就满满当当了。刚撂下担子，麦元又听老梁说：“麦元，歇歇给咱择菜去。”麦元瞟了梅梅一眼，她似乎冲他点了点头。他觉着心里有股暖流直往上涌。好像不由自己，嘴里就答应“哦”。就从这日起，麦元就在老梁的饭摊上断断续续地帮上了忙。
　　 供销社门前青石台阶上的老头们，对老梁家的举动越来越搞不懂。头一个让他们感到神秘莫测的是老梁。他们发现，隔不上半个月老梁就要出一趟门儿。拐着弯一问，老梁总是支支吾吾地说去看儿子。
　　 “这就怪啦，儿子外出打工，当老子的哪有半个月二十日就去看的？”腊娃瞪着浑浊的眼睛嘀咕。
　　 玉柱这一次难得与腊娃有了一致的观点，他附合说:“是呀！还有，要是儿媳妇去，年轻轻的，还说得过去，他去干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