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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推荐 【专栏作家】我是一头来自大槐树的牛


作者:老话 秀才,1231.72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1882发表时间:2017-09-18 18:33:49
摘要:大槐树移民是人类历史上,最大规模的移民;移民们经历了怎样艰苦卓绝的生活和斗争呢?一头牛看到了这一切……


   哞!我是一头来自大槐树的牛。
   此刻,我徜徉在山东临清的马颊河畔。我无心啃噬绿油油的草,也没兴致伸长脖子畅饮清亮亮的河水。我心里烦着呢!
   眼下,芒种已过,我主人一家正起早贪黑地整饬农具,碾压场院。他们忙,我都看到了眼里。作为家庭成员我不也卯足了劲儿送粪拉碌碡,忙得直喘气吗?可你们再忙,也不该对我完全不理不顾吧!你们要龙口夺食割麦子,我也到了完成古老祖先赋予我们使命的时候了呀!你们麦子歉收了,还有秋庄稼弥补,我一年只能怀一次孕呀!这对于我们牛来说,可是天大的事情啊!这些日子,我一点胃口也没有,整日价燥动不安,围着木桩子,哞哞地嚎叫,两眼流泪,四只蹄子蹦来跳去,真想把地球踩塌、踩烂!
   瞟一眼蜿蜒北去的马颊河,我不禁想起了我故乡的汾河水。
   我们的汾河比这马颊河大多了。那水里有各种叫不上名字的鱼。岸边的芦苇、蒲草都是我的美食。岸上的土地肥沃得流油,除了种五谷杂粮,还有那遮天无穷碧的莲藕,处处花香弥漫。我们在田里耕作,看到无垠的荷叶,五脏六腑都熨帖。
   我与我的小伙伴“双瘠梁”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的。它是头小公牛,有两个脊梁,所以我们叫它“双瘠梁”。嘁,不是我夸大其词,我们晋南牛太漂亮啦。人们称我们是“狮”子头,原因是我们体格高大,骨骼结实,额宽,嘴阔,像狮子。我的邻居“双瘠梁”,一出生就高大雄壮。那时我们一同撒欢儿,一同过家家,它爬到我身上的那种感觉真好。
   前些日子,我就发现,不远处那棵歪脖子柳树上拴着一头公牛。
   那是一头鲁西牛。长着一对八字角。它抬起头,朝我哞哞地叫着。我知道它在表达爱意呢!但我没有搭理它。我们当牛的可不像人那样独立自主。我们行事得看主人的脸色。稍有不慎挨鞭子事小,弄不好就把你杀了肉扒了皮。
   我不搭理它的理由是,我们两家结下了很深的梁子。
   事情还得从洪武二十一年,移民刚来山东的那阵儿说起。
   在离开老家以前,我的主人们曾对生活有无限的热望,他们想着有了土地,就有了一切。可没想到,这土地上的一切,以及发生在这土地上的一切,大大出乎了他们的意料。战争结束了,可战争留下的创伤还在。累累白骨横于野,凄凄寒鸦梦中啼,江山破败不堪,到处是战火痕迹。
   人们看到,被火烧过的房子,屋顶灰黑色的房梁或隐或现,他们还能嗅到焦臭的尸身或者破败腐烂的动物尸体发出的那种味道。村庄,其实也算不上村庄,也许叫荒冢更贴切些。蒿草湮没了一切,一切需要从新开始。
   移民看起来像是一群残兵,他们的脸上像涂了锅底灰,头上粘着杂草,上面落满灰尘,有只淘气的鸟立在一个妇女的头上,拉了一泡屎,又飞起来,因为它没有见过会动的草,有点担心。其他的鸟儿纷纷效仿,转瞬离开,它们发现,他们似乎很友好,除了嘴里咕哝几声,没有其他行动。他们表情痛苦,三五成群,其中不乏妇女和孩子,孩子的哭声黯哑,也许长途饥渴让他们没有气力哭出声来。他们在满是荒草的土路上走着,哀叹着,有的还赤着脚,一瘸一拐,光光的脚板子更像一只糊了泥的鞋子,丑陋不堪。空气中飘散着一股说不出来的腐肉的味道,几只乌鸦就飞过来,嘎嘎叫。他们的肩上或者臂弯里驮着各种东西,有人身上还背着一口锅,一路晃晃悠悠走。这支队伍,没有人喧哗,他们不像以前那些兵,嘴里喊着听不懂的口号,那么有力气。这支队伍就在一棵半枯的大槐树停下,散架了似的瘫倒在斑斑点点的树荫下喘气。
   眼前的这棵大槐树,与他们记忆中的大槐树重叠了,他们在心里暗暗地为这个地方起了一个名字,叫槐桑屯。
   歇了好一会,天上的太阳又往西边移了些。地上的人们开始行动起来,他们用手里的镰刀割了一片草,很多的人加入进来,地上就有了一大块空地。有人四处走动,捡拾着地上的树叶和枝节,有人从破房子那头搬来几块做地基的石头,有人就架起一口口锅来,有人担着两只空水桶走了,一会儿又担着水桶回来了,水桶里已经满了,后来升起了火,他们闻到了食物的味道。自从告别大槐树下的广济寺,一路走来,跋山涉水,餐风饮露,两个多月过去了,这种味道已经久违了——历史将这些弱小的人推向了无边的黑暗和深渊,可人的精神力量是无可估量的,他们相互搀扶着,蚂蚁一样寻找属于自己的巢穴,他们将在这里安家。
   第二天,困乏的人们起了个大早,他们要在冬季来临之前造好属于自己的房子……
   槐桑屯,这黄泛平原上一度颓废孤寂的小村庄,因为移民的到来有了巨大的变化。村庄有了人,有了烟火,有了拉车耕地的畜生,有了唧唧喳喳的家禽,就活了。虽然他们住在泥坯草房还不怎么习惯,这种式样的建筑物远没有他们在老家洪洞住窑洞的那种冬暖夏凉的安然感觉,但毕竟有了避风挡雨的窝儿了!
   接着我的主人们,又在马颊河旁分到的土地上劳作起来。伴随着喔喔第一声鸡叫声,村子里的人开始听到街道上早早去地里耕作的人和牲畜的步子声,那时天还早,星星和月亮还在天上挂着,牲畜拉着长长的调子,早起的农民还哼唱着老家的蒲剧,一家又一家的人被唤起来了,更多扛着犁耙的人加入到这队伍中来,消失在茫茫夜幕中。
   犁深翻那蒿荒的沉重土地了。土地在呼吸,伴着农人前行的喘息声。女人们生起火来,做好饭,中午时分就把做好的饭送到田间地头。
   那年秋天,村子里的人赶着把分到的粮食种子全都撒进地里,欣喜的等待着来年来自土地厚厚的报偿。十几天后,那些麦子出得很齐,这些来自太行山一边的农民深谙庄稼的性情。他们精耕细作把土地收拾得像是麦场一样平,深翻的土地耙过后像刚磨好的面粉一样虚欢。
   这当儿,一个叫张光春的人,突然出现在我主人家的地头。他指着眼前的这片土地说这是他家的坟园地,他现在逃荒归来,要讨回这片土地。我家女主人娇儿,是个倔性子,她说,这是皇帝给的土地,谁也甭想要走!
   矛盾纠葛从这里开始,越闹越深。
   歪脖子柳树下的那头小公牛,它的主人正是张光春。
   那头牛又在哞哞的叫了。它昂着头疯狂地想扯断拴在树上的缰绳。我感觉到了它眼睛里的无奈和燃烧的火焰。我明白,它代表天神在召唤我,要与我合而为一,完成一种我们共同的特殊的使命。
   一股烈火在我体内燃烧。一股神秘的力量,鼓动着我,我的血管里陡然滋肆出一种奔突嘶喊的迷狂。
   拔起树桩,我疯狂地冲向那老头小公牛。
   那小公牛像一团燃烧的火焰将我瞬间烧成了灰烬。
   不承想,这当儿,张光春又出现了。他命令仆人将我扣留到了他的牛圈里。
   这是我愧疚一生的事情。
   这倒不是我做下了什么丢人的事。我们当牛的,不像人类考虑得那么多。我们想吃就吃,想喝就喝,到了发情期,我们就充分表达出来。再说我们一年中只激动兴奋这么一次,不像人分居两地就要闹隔阂。如今我愧疚的是,我小小的正当的要求给我的主人带来了那么多那么大的麻烦。
   这之后,老天爷就开始惩罚我和我的主人。
   第二年,先是春季遇到冻灾,小麦减产,后半年又来了旱灾,眼看着到了播种季节,愣是不见一星半点雨点。有一天,我听见人们在院子外高喊,看,看哪!
   接着就看见村子上方,黑压压的一片,人们惊呼,蝗虫,蝗虫!
   有人一进院子就说,快寻家伙!我主人愣了愣,不知道拿啥,有人说,铁器,只要是铁器就行。又有人说,柴禾,一人抱一捆柴禾,快,打火。
   农田四周开始升起了烟火。柴禾烧起,发出烈烈的响声,那些青年小伙子,不停地使唤手里的农具把那些绿草往火上送,烟又黑又呛人。我看见无数的火堆冒着黑烟。天上的太阳还在炽热地照着,浓浓的烟雾阻碍着阳光的照射,像是一张狰狞的鬼脸发出恐怖的喊叫,光芒歪歪扭扭的,变成了怪异的颜色,照在人脸上像是度了一层铜。人们打着呛,不停咳嗽着。有的干脆佝偻着背蹲下,他们脸上不知是眼泪还是汗水。
   蝗虫像冰雹一样落在地上。哔哔啵啵的声响像是一场猛烈的暴风雨。蝗虫似乎越来越多,蝗虫在空中飞舞,遮天蔽日。我的主人咬紧牙,怀着无比痛恨的心情,朝着蝗虫冲了过去;蝗虫朝他扑打过来,他把它们扒拉开——这些讨厌的、红棕色的小东西,用那晶亮的珠子一样的眼看着他,一边用坚硬的、带锯齿的腿钩扯他。他恶心地屏住呼吸,紧闭上嘴,闻到了一股说不上来的味道。他手脚乱舞,敲打铁器的喧响像是打雷,他试图将那些小东西都踩在脚底下踩死。天,变了一种颜色,举目四处哪里都是蝗虫,看得人眼花,似乎大地也在动,眼前的一切都看不清了;谷子地被蝗虫覆盖了,听见一种窸窸窣窣蝗虫拿嘴咬庄稼的声音;蝗虫似乎根本不把疯狂的移民放在眼里,它们骄傲地展起翅膀,落下去,飞起来。不知从什么地方又冲来一群蝗虫,把太阳的光都遮住了。天似乎早早黑了下来,人群里除了咒骂声,不断有啜泣的声音陆陆续续传来。在灾难面前,人们显得那么无助。
   生活,就像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雨,凌乱地敲打脆弱的魂灵,让你措手不及无法招架。来到槐桑屯已经几个年头了,从大槐树底下来的这群人没过上好日子,生活进入了死胡同。不是年成不好,就是旱灾水灾,要么是虫灾,总是希望连着绝望,期盼后面跟着伤心。
   此刻的大地被蝗虫潮水般淹没了。人们在地上挖起了长长的壕沟,牲口拉犁耙翻着地,更多的人,用手里的家什去拾掇那些地上的蝗虫,把它们填进犁好的沟里,好像如此就能埋葬灾难;村里,树上都变得光秃秃的,茅草屋顶在蝗虫的重压之下,发出坍塌前的呻吟;天黑的时候,叮叮当当的声音早停下来了,人们衣衫褴褛,脚步错乱地缓缓往回走着。我的背上趴着一层厚厚的蝗虫的尸体。我拖着疲倦的腿,跟在我主人的后面。我不敢吃路边嫩嫩的绿草,看见我的同伴也不敢叫几声打招呼。我知道我的主人正心烦意乱,愁苦欲绝呢!
   唉!与我们风调雨顺的洪洞老家相比,临清真是个鬼地方。后来,我主人的后辈们查阅过临清县志,那上面清清楚楚的记载:临清属黄河古道,黄河曾在这里四次改道;境内旱重于涝,且旱涝交错发生,平均3到5年就有一次,而且旱灾伴随着蝗灾,涝灾伴随着运河决口。
   据说是从洪洞老家带来的一本叫《农经》的书拯救了移民们。
   依照这本书,移民们挖渠引水浇地、排涝,改一茬为两茬种植。
   自此村子里又出现了一派繁忙的景象。
   解决了温饱问题以后,移民们又谋求新的发展。
   按当时朝廷的法令,每户需种果树二百株,连种三年达六百株。移民们心甘情愿使力,对他们来说,力气就像空气一样总是有的。他们充分利用房前屋后的空地、地垄和盐碱地的排水沟畔,掏窝子埋根浇水干得格外卖力。
   我的女主人娇儿一直闲不下来,这些年她俨然成了村里妇女们的榜样。人们向她请教从洪洞老家带来的酿醋的工艺,看着她好看花纹的葛布,向她请教织布的技艺,学习她持家的办法,遍布村里各家的醋坊里飘散出的浓重醋香味就弥漫了整个村子;人们央求木匠张小狗重新拾起斧子凿子,昼夜加工着织布机具,那以后村里就夜夜响起了纺机声。
   我的男主人赵老二更闲不住,大儿子简陋的砖窑盖起来之后,赵老二抽空就会到那里转转,东瞅瞅西看看,后来,大儿子开始制坯,他就帮忙取土、踩泥,再后来,他帮着装窑、饮水、出窑,等儿子第一批砖烧制出来之后,儿子掂起瓷实的砖块来一个劲说土质好,他心里也乐滋滋的。他腰板比以前更直了,说话也有了底气,村里人见了他也不直呼他老二了,这些微妙的变化连他自己做梦都禁不住要咂舌头。
   然而就在这当儿,新的更大的灾难又来了。
   不……好……了,不……好……啦,听说燕王带兵已经打到德州啦!马上就要到咱这里了。木匠张小狗从村外跑回来,他进村的时候掉了一只鞋,也顾不上捡起,一边跑一边抬起袖子擦着汗,朝着村里的人大声喊。
   愣了一刹那,人们似乎明白了咋回事。都你看我,我看你,像是在别人脸上有啥现成答案。赵老二脸上就拧成了麻花。
   逃吧!
   可是又往那里去?
   人都不愿意走。回头看看那才修过的房子,院子里已经长粗的果子树,那些叽叽喳喳的鸡鸭鹅狗,再去地里看一会绿油油的庄稼,都下不了狠心。那全是他们的心血和期望啊!
   有人说,回山西吧!
   有人说,往南跑吧,南面安全。
   卷起铺盖卷,推着独轮小车,妇女领着孩子,儿子搀着老人,这就出了村,上了路。
   村里村外土路上一片急沓沓的步子,到处一片黄尘。
   后来,南方不少人的家谱上记载,他们是二次移民迁徙此处的,其实就是在这之后发生的事儿。
   槐桑屯很快就成了空落落的壳子。
   我的主人一家迟走了一步。他刚把我牵出牛圈,张光春又一次出现了。不过这次,随同他一起起来的,还有几名挎刀的兵丁。张光春说,军中急需民夫支差,全屯就你老赵去合适。说完扭身就往外走,几个挎刀的兵丁不由分说,上去就夺我主人手里的牛缰绳。一个兵丁还一把将我主人推倒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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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在战乱和天灾的摧残下,齐鲁大地荒凉凄惨,不堪入目,农商发达人口稠密的三晋子弟集结洪洞大槐树开始移民。移民们历尽艰险建设新的家园,谁知燕王兵到,原居民乘机夺取移民的劳动成果。小说用牛的眼光再现洪洞移民抛家别里的血泪史和艰苦创业的垦荒史,移民带来的家庭裂变,悲惨和无奈在牛的眼中无限延伸,辛酸和痛苦显而易见。在牛绝望的眼神里,流露的是汾河,是洪洞大槐树,是故乡情结,而这种情结正是中华民族不忘先祖功德、热爱故土、热爱家乡的传统美德,也是中华民族凝聚力的体现。欣赏佳作,推荐赏阅!【编辑:老土】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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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老土        2017-09-18 18:36:32
  问好老话兄,牛的眼睛比人清澈,看透了世事的悲惨和无奈,充满了对故土的热爱。感谢您带来的精彩,祝写作愉快!
老土祝您写作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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