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进入办公室，就听见人们在小声地议论着什么，气氛显得有些沉闷和怪异。日方经理吉田正茂脸色凝重，在办公桌前踱来踱去。从同事们的议论中得知，原来是工厂新装的监视摄像机来了个开门红，在镀铜车间逮着个偷铜球的员工。考虑了一阵后，吉田经理宣布：他将作为公司的代表，控告这个员工。并且，为了教育各个部门的人员，要求每个部门派员十人到法院旁听。我有幸第一次瞻仰了法官的威仪。
　　 吉田正茂一脸严肃，在原告席上正襟危坐，如果不是偶尔打个喷嚏，人们一定会以为是尊蜡像。旁边坐着一位年轻漂亮的翻译——刘雯玉小姐，再过去就是原告请来的袁重安律师。被告席上坐着偷铜球的员工。他没钱请律师，孤零零地一个人坐在那里，低着头，沉默不语。只见他面容倦怠，消瘦异常，头发黄黄的，无精打采地往下垂着。工服随意套在身上，一点都不文雅，脏而没有一点上法庭与人抗争的味道。看起来他年纪不大，但也不小，应该是孩子他爸了吧，我想。
　　 九点钟一到，法官们全都各就各位。庭长轻咳了几声，优雅地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懒洋洋地拿起法槌敲了三下，宣布开庭。审讯官扶着椅子摇摇晃晃站了起来，脸色发红，眼睛带着醉意，半开半闭的样子，像头没睡醒的棕熊。他眯着眼看了看被告，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范天堂”，偷铜球的员工揉了揉眼睛回道。
　　 “多大年纪，哪里人？”
　　 “二十六岁，东北辽阳人。”
　　 “什么羊不羊的，我问你是哪里人。”
　　 “咦！你这人挺怪的。我说的是辽阳的阳，你竟然不知道？”
　　 审讯官一时语塞，拿起桌上的矿泉水喝了一口，喉咙里似乎噎着一根骨头似的东西，他使劲往肚里咽了下去，然后继续问道：“你……”
　　 “别你你你的，你到底想和我说些啥？”范天堂不耐烦地打断审讯官的话。
　　 “被告人请注意，我这是在讯问你。请你不要无故打断我的问话。”审讯官恢复了神气，手指在法官袍上弹了弹，口气带着几分法律的威严。“你可知道你的行为构成了盗窃罪？”
　　 “不知道！什么是盗窃罪？就是到别人地里刨地瓜那样的事么？”
　　 “啊哈！乖乖，你倒是刚出世的娃娃似的，别装蒜！昨天晚上，你从公司镀铜车间的排水沟里偷铜球，对吧？原告提供了一盒录相带作为证据。你承不承认有这么一回事？”
　　 “是有这么回事。不过，他拿录像带来干什么？是不是咱们现在要看一场香港的警匪片？”旁听的人群交头接耳地议论开了，接着有人忍不住大声笑了起来。庭长从眼镜的上方威严地乜视了一番，然后拿法槌敲了几下，又靠回椅背上。人们感觉到了锤子的威力，大厅里立刻恢复了安静。
　　 “你知道吗，你在镀铜车间偷铜球的全部过程都被拍了下来。喏！就是这盒录像带。”
　　 “那是假的！”
　　 “假的？我可以放给你看。”
　　 “不用了，录像带拍的那些戏都是假的。你想啊，有哪个女人在跟男人亲热的时候，愿意拍成电影录像什么的给人看着乐？所以，那些录像电影里的东西都是骗人的把戏。你还有什么事，赶紧说，我还要回宿舍睡觉呢。”
　　 “你要是不相信，不认罪，我可以叫人放给你看！”
　　 “行了，行了。”范天堂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我承认有拿铜球那么回事，还不行吗，香港的警匪片我早就看腻了。”
　　 “这么说，你认罪了？”
　　 “认罪？认什么罪？不就从臭水沟里掏了些碎铜块，捡了几个铜球么？”
　　 “铜球是公司的财产，对不对？”
　　 “对！铜球不是我的，可也不是他的呀。”范天堂向吉田坐的方向呶了呶嘴：“铜球只是放在厂里，躺在地板上，由我每天拿些放到镀铜槽的钛篮子里。”
　　 吉田正茂向翻译叽里咕噜说了几句。刘雯玉站了起来，夜莺样叫道：“吉田先生是日本总公司的董事之一，拥有全公司百分之五的股份。同时，吉田先生是中国分公司的全权代表和管理者。所以，他有权代表公司控告范天堂盗窃公司财产。”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他奶奶的，明明是我们国家土地上的东西，这个女汉奸却说鬼子的。我……我抗议！”范天堂激动地挥舞双拳，面泛红潮。听众一阵骚动，有人将椅子拍得噼哩啪啦响，不时传来闹哄哄的议论。
　　 “范天堂！”庭长喝道，“法庭上不准胡闹！”审讯官谄媚地往庭长的椅子望了望，微微给椅子鞠了一下躬，继续往下审问：“范天堂，原告拥有公司百分之五的股份。所以，你偷的铜球有他的一份。说明白点，你每偷二十个铜球，就有一个是吉田先生的。”
　　 “什么先生不先生的，不就一个鬼子么。”
　　 “你就会胡搅蛮缠！说，你偷了多少铜球？”
　　 “我总共拿了四个铜球，还有些碎铜块。对呀！四个铜球，您刚才不是说拿二十个铜球才有一个是他的么。这么说没有一个是吉田的。法官大人，对不对？既然没有一个是他的，他凭什么告我？”
　　 审讯官无奈地摇了摇头，呵呵地干笑了一声。“你偷铜球作什么？”
　　 “不，我没偷。只是拿了几个给废品回收站的人。是他们告诉我铜球可以换钱，两元钱一个。”
　　 “公司没有拖欠你的工资吧？”
　　 “没有。”
　　 “那你为什么还要偷公司的铜球呢？”
　　 “我没有偷铜球。可是公司发的钱太少了，远远不够用。最近，我爹爹生病了，而且病越来越重。工资这么少，我哪有钱给他老人家治病？孩子也没钱上学。几年了，厂里没加一分钱，还是六百元。”范天堂说着说着，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听人说，铜球可以换钱，就拿了几个。可是没有想到，这个家伙竟然为了几个小小的铜球告我。我知道，拿公司的东西不对，因为，那毕竟不是我的东西。可是，我有什么办法呢，爹爹要治病，孩子上不了学，家里还有一个八十岁的奶奶。厂里几年不加工资，我能怎么办？”
　　 “几年前，镇政府把咱家的地收走了，补了三万块钱，不到两年就全用光了。我只好出来打工，到这个厂里做电镀员。我们一天到晚的干活，吃的连狗都不如，工资几年没加了。以前在家种地的时候，只要不闹灾，温饱不成问题。可如今在厂里做工，每天干十几个小时的活，按理应该比在家种田要挣得多些，可是，事实上比种田还要惨。法官大人，你读的书多，又见多识广，懂得的道理肯定也很多。你说，这是怎么回事？”
　　 审讯官涨红了脸，支支吾吾回答不上来，东瞧瞧，西望望，摘下眼镜在黑色的法官服上蹭了蹭，然后对着它吹了吹。“这个嘛，你攒钱和我读书没什么关系”。这时，袁重安律师宣布，不做原告辩护律师，走了。
　　 “我一直在想，我，还有我的同事们每天干那么长时间、那么重的活，挣的钱都到哪里去了，怎么算也不应该只有六百块钱啊？钱到哪里去了呢？别人偷了？可是谁有本事来偷我们的钱呀？再说，我穷得叮当响，别人也不会想到要偷我的东西。看到那些挺着个水牛肚，神气活现的经理、厂长之类的人，我就想，他们常常在车间东游西逛，从来没有干过一件正经活，哪怕从地上捡起个螺丝帽，他们也绝不会伸手。但是，凭什么他们拿那么高的工资呢？这样说来，我，还有我那些可怜的同事们所干的活，所流的血汗、由于惦记亲人所受的煎熬。用这些，我们生活的全部，挣来的钱会不会是他们偷了呢？可是，从来没谁逮着过他们呀。”
　　 “够了，够了。”审讯官不耐烦地打断他的哭诉。“你是一个人偷，还是与别人合伙？”
　　 “我是一个人干的。不过，并不是偷。我只是从排水沟里捡了几个。你想呀，排水沟里，除了那些废水，那些散发出刺鼻气味的、闻了叫人脑袋发晕的药水，底下是一层厚厚的碎铜块。都是黑黑小小的，有时也会碰上没有用完的铜球掉到里面。我看着可惜，大家就商量把它捞起来拿到废品站换钱。这有什么不对，反正铜块躺在哪儿也是浪费，你说是不是，法官大人？在排水沟里掏那些碎铜块，偶尔碰上几个大点的铜球，很正常啊，对吧？这和我们在老家的水渠里捉鱼是一个道理。不过，捉鱼可比这有趣多了。我们先在水渠里围出一小块地方，接下来排干水，那些大大小小的鱼呀，全在泥巴里吧哒吧哒地跳，多好哇！马上就有热腾腾、香喷喷的鱼汤喝了。只是捉到小个鲫鱼和鲮鱼的时候最多，偶尔才会碰上大些的草鱼、鲤鱼什么的。”
　　 “喂！你跟我鱼来鱼去的做什么？”
　　 “因为铜块是鲮鱼，铜球是草鱼呀！草鱼，鲮鱼还有鲫鱼生在野外，爱捉多少就捉多少，没人会告你。铜块、铜球是躺在臭水沟里，又不是锁在它吉田的保险箱里，他凭什么告我？你得说说，我犯了什么罪，凭什么捏造一个罪名往我头上戴？我看，你这个法官和那些厂长、经理之类的人是一个窝里的老鼠，串通一气来诬陷我！”
　　 “你……你……你……”审讯官气得耳朵都发抖了，手指得了帕金森症似的，抖个不停。“混蛋！你可知道当庭侮辱法官是要坐牢的。”
　　 “你才是混蛋，臭鸭蛋！”
　　 “哦？还有什么蛋？”审讯官立即恢复了常态，冷笑着问。
　　 “你往下讲啊？”
　　 “我看，你和那些经理、厂长才是盗窃犯！哎呀！你们才是盗窃犯。”范天堂拍了拍后脑勺，仿佛如梦初醒。“你想，我和我的工友们挣的钱是厂长发给我们的，他们要是从中偷拿一部份，塞到自己的腰包里，那么，本来属于我们的钱不就成了他们的了？可是，我们怎样才能逮到他们呢？这些家伙总是腋下夹着一包一包的钱，躲到一个房间里，门反锁着，在里面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办公室，员工是绝对不能靠近的。再说，我们哪有钱去买几个监视器来，偷偷地装到办公室监视他们呢？”
　　 审讯官气得脸色铁青，不知什么原因额头上冒出了细密的汗珠。他回头和庭长说了些什么，又转过身来。
　　 “说呀！怎么不说了。”他笑眯眯地问道。
　　 “我们没钱买什么监视器，即使买了，也装不到办公室里……”
　　 庭长这时拿起法槌，懒洋洋地敲了几下，宣布案情审讯完了。被告范天堂盗窃公司财产罚款一千元，拘留十五天；当庭侮辱法官罚款一千元，拘留一个月。范天堂听了，激动得浑身发抖。两个法警走上来，夹住他往外拖。他一边挣扎，一边声嘶力竭地哭喊：“我没罪！你们才有罪，你们是真正的盗窃犯。你们打扮得有模有样，一副正人君子的派头，可实际上卑鄙，下流、无耻。用不知怎样见不得人的阴险手段偷我们的钱。哎呀！要是有人能捉住你们就好，判个十年八年也不过份。哎呀！你们这些小偷，强盗，下流货！”
　　 “打倒日本鬼子！吉田，八格牙鲁！你不得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