鄢篾匠尿罢，塞回夜壶，上床，继续睡。闭眼！鄢篾匠说。鄢篾匠闭上眼，很听话，他得给凯凯做表帅。闭了一会儿，鄢篾匠睁开眼，拉亮电灯，唤，凯凯，醒醒，起来尿尿，别印地图了。停了一会儿，鄢篾匠拉灭灯，说，闭眼！鄢篾匠又闭上眼。
　　 天终于亮了。鄢篾匠唤，凯凯，起床，该上学了。哦，看我这记性，今儿个是星期六，你再睡会儿，爷爷给你做饭，还煮个鸡蛋？煎蛋行吗？炖个鸡蛋糕？都不吃？你爹那会儿，啥都想吃，啥都没有！
　　 鄢篾匠走出房屋儿，走到堂屋。堂屋放着晒篬，占了大半间。晒篬是晒粮食的，却放着许多玩具，都是鄢篾匠用竹子做的，玲珑精致，栩栩如生，唯妙唯俏，很是招人喜欢。
　　 晒篬是前几年编的，外面的竹骨很硬实，里面的蔑席，编得瓷密，光光的，跟睡席一样。那时候，鄢篾匠还种着地，一年能收好几石麦子，好几石玉米，好几斗豆子。这些收回来时，要晒，遇到连阴雨，晴了，要晒，上磨前淘洗后，要晒，都离不了晒篬。鄢篾匠是篾匠，木匠睡的是没腿床，篾匠不能跟木匠一样，得有一个晒篬！鄢篾匠就砍了几棵竹子，给自家编了一个晒篬。在行当里，鄢篾匠的手艺，那是钢钢的，当当的！打席，打晒篬，编活铺篮儿，都不再话下，活做得你不叫好都难。鄢篾匠的手艺如此了得，却是嫖学的，就是偷偷学的。那时候，流西河没有篾匠，打席，编箩头，都得从山外请篾匠，或等着篾匠进来。篾匠一来，鄢篾匠就悄悄跟着，杂在看热闹的娃儿堆里，留意看，留意记。啥虫打啥木。鄢篾匠一看就会，十二三岁的娃儿，用镰刀和菜刀，破竹子，起竹黄，刮竹篾，编出了一担担箩头，一张张竹席，而且有模有样。过了两年，鄢篾匠他爹，见好多人家上门来请，干脆让李拐子打了一套篾匠家什，鄢篾匠就成了篾匠。起初，山外的篾匠还进来争活，后来见争不了，渐渐地都不来了。
　　 鄢篾匠蹲下身，瞅了瞅，站起来，问，我要弄啥来着？鄢篾匠站在那儿，想了又想，想了又想，说，对！倒夜壶。鄢篾匠折回房屋儿，唤，凯凯，起床啦！哦，看我这记性，今儿个是星期六，你再睡会儿，爷爷给你做饭。鄢篾匠又走出房屋儿，走到堂屋，站住了。我要弄啥来着？鄢篾匠站在那儿，又想了又想，想了又想，说，对！倒夜壶。鄢篾匠来来回回，来来回回，走了五六个来回，最后，才拎出了夜壶。
　　 太阳爬上了东山，像儿媳妇刚过门那会儿，一出门便碰见鄢篾匠，还拎着个夜壶，脸蛋儿一下子红了。鄢篾匠对着太阳说，脸红个啥？你又不是新媳妇。鄢篾匠说着，往茅厮走，白色塑料夜壶，一摇一摆，里面的尿液，似老黄酒，一悠一悠，有几次，竟溅出几滴，阳光里，莆田玉珠子一样，蜡黄蜡黄。
　　 从茅厮出来，鄢篾匠回到院子。院子的桃树，正开着花，粉嘟嘟的红。丽丽蹲在树下，懒洋洋地晒着太阳。丽丽是儿子从城里抱回来的，当时，跟个小花猫一样，绒嘟嘟的，令人怜。鄢篾匠走过去，弯下本就弯着的腰，爱怜地抚摸一下丽丽的头。丽丽抬眼见是鄢篾匠，眼里充满了欢喜。鄢篾匠说，等着，这就做饭。鄢篾匠走进厢屋，厢屋是厨房，新盖的两间平房，一间做饭，一间吃饭。吃饭的一间门朝外，里面放着餐桌，长方形的，六把椅子，一色的纯白，儿子说，大城市流行白色。流西河人吃饭，不坐桌，吃酒才坐桌。所以，白色的餐桌和椅子上，落满了灰，上面有老鼠的蹄印，也杂着麻雀的爪印，说明它们曾徒劳的在上面觅过食。
　　 鄢篾匠进到厨房，转了一圈儿，又出来，在院子里转一圈儿，又回去，又出来。最后，鄢篾匠转到柴垛旁，说，对，抱柴。鄢篾匠弯下腰，抱起一拤儿柴，伛偻着背往厨房走。灰的棉袄，黑的柴火，白的头发，仿佛一幅油画。
　　 鄢篾匠回到屋里，拿水瓢舀水，桶里空着。鄢篾匠放下水瓢，拎了桶出来。水井在竹园那边，去水井是一条小路，原是在竹园边的，走的人少，竹根扎过来，出了一些竹子，就把小路夹在了竹园里。鄢篾匠走到井口，把水桶斜下去曳水，身子趴得要掉下去一般。井不深，说是坑才对，但圆圈砌了石头，又是一个井状，准确说，是一口浅井。井浅，水却十分的清，喝一口，有点甜，还带着竹子的味道。夏天的时候，鄢篾匠做一个竹舀子，放在井沿上，过往的人，渴了，蹲下去，舀一舀子，咕咕咚咚一阵牛饮，解渴，降温，祛暑。甚至庄上的人，也会舍近求远，挑一担水回去。
　　 鄢篾匠曳起多半桶水，觉着有些沉，又往井里倒了些，才拎着往回走。路上，鄢篾匠觉得气喘，歇了两歇儿。拎回水，鄢篾匠便往锅里添，添了多半锅，他要做很多饭。是张嘴都得吃，不多做点，行吗？
　　 流西河的早饭，大都是糊汤，就是玉米糁子煮的粥，可稀可稠。锅滚下糁子，着上碱，滚半个钟头，盖上锅盖，捂十几分钟，出来的糊汤，粘糊糊的。稠的，剜一疙瘩，粘香粘香；稀的，哧溜儿，一口到嘴，又滑又粘又香，就着流西河窝的酸菜，那叫一个得劲儿。
　　 鄢篾匠不会蒸馍，烙的又咬不动。没有馍，只能做稠糊汤，吃饱了才耐饥。若做稀的，一泡尿尿罢，肚子就咕咕叫了。
　　 做好饭，鄢篾匠盛一碗，端到堂屋，放在门墩上。凯凯喜欢趴在门墩上吃饭。鄢篾匠冲着屋里唤，凯凯！凯凯！吃饭！唤过，鄢篾匠回厨房，又盛一碗，端着出来，放在桃树跟前，说，丽丽，吃饭。丽丽起身，挪一步，沁下头，添一舌头，嫌热，又坐回去。鄢篾匠又回厨房，又盛一碗，端着出来，倒在院中间一个破脸盆里，咕咕——咕咕，唤两声，不见鸡来，一拍脑门，说，看我这记性！鄢篾匠走到前檐下，打开鸡笼门，一只鸡蹿出来，咯嗒嗒叫着，像个撒欢的孩子，张开翅膀，擦着地面往大门飞跑。大概是看见了吃食，又飞跑着折回来，站在脸盆前，砰！砰！砰！啄食。鸡是黑鸡，鸡毛黑明黑明，甜欢人，一天一个蛋，一天一个蛋，这不，把楷恺都吃腻了，煮的，煎的，炖的，都不爱吃了。鄢篾匠看鸡开始吃，又回到厨房，把剩下的全盛进一个大瓦盆，端着去倒猪槽，给圈里的猪吃。鄢篾匠走到院子，猛然想到没给自己盛，便折回去，把盆放在案板上，拿勺从中间盛一碗出来，才又端着盆出来，倒在猪槽里。猪是儿子在家时逮的崽儿，腿又粗又长，是个大架子，能长三百斤，现在还很瘦，得好好喂，年底杀了，让儿子回来过个肥实年。
　　 鄢篾匠安顿好人娃，鸡娃，猪娃，才端起碗吃饭。饭已有些凉，上面起了厚厚的饭皮，鄢篾匠将饭皮挑起来，丢在丽丽的碗里。丽丽喜欢吃凉食，见鄢篾匠丢来凉饭皮，沁下头，吞！吞！两下，便吃了。
　　 吃罢饭，拾掇停当，鄢篾匠走回堂屋，开始穿玩具。鄢篾匠蹲在晒篬边，左手捏着竹篾儿，右手一个一个拿，一个一个地穿，穿好一串儿，捏起一根竹篾儿，又穿一串儿，把一晒篬的玩具穿完，穿了三串子。穿好玩具，鄢篾匠回到屋里，抱起凯凯，拎起玩具，便出了门。丽丽在后面汪汪叫两声，像是在说鄢篾匠偏心，总把自己拴在桃树下，一次也不让出去撒欢。
　　 鄢篾匠到了村口，停在皂角树下。皂角树的皂角树，是县上钉有牌子的古树，说是有几百年，三个成年人合围，都抱不住。树干已中空，挤得下五六个娃儿，是娃儿们捉迷藏的好去处。别看树干空，皂角树却旺得很，春来发芽抽枝，夏至绿叶繁茂，结出一嘟噜一嘟噜的皂荚，青青的，到了秋天，渐渐地，变得紫红，紫黑，最后，就全黑了，并且黑漆漆过一样，黑明黑明的。及至冬天，树叶落尽，那皂荚也干了，风儿一吹，莲花落一样，咔嗒咔嗒响。
　　 鄢篾匠先把凯凯放下来，靠着皂角树凸起的虬根坐好，再把玩具捋下来，一个一个摆到凯凯面前，说，摆好了，玩吧！爷爷吸袋烟。现在，很少人吸旱烟，纸烟也都越吸越好，鄢篾匠还吸着旱烟，而且要吸最冲的白肋烟。鄢篾匠圪僦在凯凯对面的虬根上，叭嗒叭嗒吸，浓白的烟，袅袅地升腾，升腾，升腾，最后，消散在皂角树肚里。鄢篾匠要看牢凯凯，寸步不离，绝不能再让凯凯走失。凯凯一玩就是一天，鄢篾匠就一看看一天，只有撒尿的时候，才会离开那么一泡尿的功夫；太阳落山时，再用一根长长的竹篾儿穿成一嘟噜拎回去。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风雨无阻，霜雪不拦，机械又重复，单调又寡味，但鄢篾匠乐此不彼乐此不惫。
　　 鄢篾匠的玩具，大人们是不能碰的，谁碰，鄢篾匠就跟谁急，最客气的，也会骂一句：“恁球大个人，还来跟娃儿们争玩具，臊不臊？！”大人不能碰，娃娃们却可以随便玩，即使弄坏了，也不碍事，鄢篾匠手巧得很，一会儿就能修好。即便修不好，那也没啥大不了，鄢篾匠一个晚上，就又能做一个出来。鄢篾匠吸着烟，小顺子就来了。小顺子是凯凯的玩伴儿，不上学的时候，就过来玩，从不跟凯凯争玩具，很受鄢篾匠待见。小顺子远远地说，鄢爷爷，你吃了吗？小顺子很有礼貌，这也是受待见的缘由之一。鄢篾匠说，吃了，早吃了，稠糊汤，一剜一疙瘩，可香哩，你吃的啥？小顺子沁着头，一边玩一边说，我们吃的稀糊汤，我奶奶蒸有馍。鄢篾匠说，小顺子，跟爷爷说实话，凯凯最近学习咋样？老师有没有批评他？小顺子说，凯凯学习可好了，老师还念他写的作文哩，不信？我背给你听：我的爷爷。我的爷爷是个很了不起的篾匠，打的竹席，光溜溜的……我爷爷特别爱我，给我做了很多很多玩具，有枪，刀，鸟，鱼，小猫，小狗，可好玩了，欢迎小朋友们到我家来玩，一起分享我的快乐。小顺子摇头晃脑地背罢，不忘问一句，凯凯，我背得对吧？然后，对鄢篾匠说，鄢爷爷，你看凯凯都点头了，我没骗你吧？鄢篾匠眼眯成了一条缝儿，说，凯凯是瞎写的，我哪有那么好，小顺子，鄢爷爷把玩具分你一半，要不？小顺子说，我不能要，我奶奶说，不能跟凯凯争玩具。鄢篾匠抚摸着小顺子头说，多懂事的娃儿，回头，爷爷给你也做几个，跟凯凯的一样大，一样多。到冬天，去芦山寨放棵大树，锯几个车轱辘，爷爷给你俩做小汽车，一人开一辆，呜呜呜，满庄子跑。小顺子说，鄢爷爷，做个大的，我拉着你，我奶，张爷爷，范爷爷，柴奶奶，还有妞妞，豆豆，石头，咱们一起去深圳，在深圳过年，过罢年，我再把你们都拉回来。鄢篾匠说，那得做个火车，哦，你还没见过火车，火车可长啦，一截儿一截儿，能拉一谷堆人，咱庄上人都去，也坐不满，就是整个流西河人都去，也坐得下。小顺子说，那你就做火车，凡是家里有人在深圳的，咱都拉上，一个也不冇。鄢篾匠说，开火车要俩人，凯凯和你，一个开，一个添煤，刚好！小顺子说，添煤出力，我干，让凯凯开，一拉笛，呜——呜——！让我鄢叔鄢婶看看，凯凯多神气，多有能耐！鄢篾匠说，对，让他们看看，凯凯是火车司机，神气着哩，硬说我把凯凯看没了，我说凯凯整天在我跟前，他们楞说凯凯没了，还说埋到后山了，真是胡扯八道！小顺子说，他们远在深圳，咋能看见凯凯，他们看不见，就说凯凯没了，真是一对二百五，等他们回来了，我给找个粗棍子，你打他们的屁股！鄢篾匠说，那是轻的，门都不让他们进！
　　 小顺子和鄢篾匠正说着，奶奶一手端一碗饭走了过来，一碗递给小顺子，一碗递给鄢篾匠，说，看你们玩的，晌午饭都不知道吃，鄢大哥，你将就点，酸菜面条，好赖吃一碗，你们接着玩。鄢篾匠说，我刚吃过早饭，咋可吃晌午饭，你是不是糊涂了。小顺子奶奶说，你瞅瞅日头，都跑到皂角树西边了，再听听你肚子，叫唤没叫唤？快吃吧！
　　 鄢家跟小顺子家是有渊源的。鄢篾匠家原来在城里，因为成份不好，被下放到了流西河。鄢家刚搬来时，没地方住，就住在小顺子家的厢屋里。那时候，鄢家三口人，鄢篾匠和他父母。因为成份不好，鄢家盖房，只能盖庄外。耕地不能占，山林不能毁，队长思来想去，指了庄西竹园。竹园与庄子，隔一块地，绕地走，有一里多远。鄢家在那片荒地，盖了三间草房。鄢家搬进去没过几年，鄢篾匠的爹先死了，还没出百日，妈也没了。鄢篾匠一个人，靠做蔑活儿混口。那年月，混口可以，挣钱，是要挨斗的，弄不好，还会坐牢，掉脑瓜。俗话说，一根竹棍不是筷，一个男人不成家。鄢篾匠的日子，简直不叫日子，过得黑不是黑，白不是白，一塌糊涂，直到三十多岁，小顺子奶奶给牵线，才娶了一个哑巴婆娘。鄢家代代单传，到了鄢篾匠这儿，也没例外。婆娘生儿子时，血崩，流了一盆子血，死了。鄢篾匠成了鳏夫，日子过得还不如从前。为了儿子，没再娶，一直过着鳏夫的日子，一把屎，一把尿，把儿子拉扯大。日子过得难的时候，小顺子一家给了鄢篾匠许多帮衬，两家关系一直很好。
　　 前些年，儿子成家了，自己也老了，鄢篾匠想把手艺传给儿子，说：“你也成家了，该学一门手艺，出去挣俩活钱儿，好过日子。”说了几次，儿子没吭声，回数多了，儿子说：“眼下谁还做蔑活儿，靠你那手艺，还不饿掉大牙！”
　　 儿子说的不中听，但是实话。这些年，做蔑活儿的人家越来越少了，席呀，筛呀，萝呀，筐呀，集镇上应有尽有，只要有票子，就是要两条腿的蛤蟆，也有人敢给你弄。一年下来，做蔑活儿的，也就三两家，不是编个箩头，就是扎个鸡罩，尽是些粗糙活儿，显不出一个篾匠的手艺也。儿子不接手艺，鄢篾匠就成了流西河的最后一个篾匠。鄢篾匠心里很不是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