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光景，是车轱辘滚出来的。
　　 我们兄弟姊妹是骑着鞍座长大的。
　　 没有自行车的日子，我们的生活像软囊囊的蚯蚓，伸长脖子爬呀爬，就是走不出烦人的乱泥塘。下城粜粮，父亲天不亮起身，摸黑才能回来。在南桥外边，母亲踅摸了三四回，大老远瞅见父亲的人影，就骂道：吃屎都赶不上热的。哥哥姐姐去看望姥姥，尽管每次脚下都要磨出几个血泡，但心急火燎的母亲还是怀疑他们贪玩，在路上磨叽，进门后，严阵以待的擀面杖，追得他们哇哇直叫……有天夜里，父亲梦见自己在院子里学着骑车子，骑着骑着骑到半天空去了，转呀转呀，最后掉到了地上。惊醒后，母亲笑着说，看把你想车子想得快发疯了，等队里分了红，也给咱买上一辆吧！于是，大哥十八岁那年，父母决定拿出全部的积蓄买一辆自行车。当时有段顺口溜是：“永久”结实“飞鸽”利，骑上“白山”太生气。我们家没有门路，买不到质量上乘的“永久”或“飞鸽”牌自行车，只得买一辆惹人生气的“白山”。旁人生气，不等于我们生气！我们有比生气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我们骑着它春耕秋收，载粮驮炭，更主要的是大哥骑上这辆自行车偷偷地做起了生意，在那个温饱难以解决的特殊年代，使我们八九口人的大家庭逃过了饥馑之患。母亲说，我大哥做的第一桩生意是贩枣。那会儿做生意在被禁之列，我大哥只得白天上工，夜里出行。走着走着就睡着了。睡着便连人带车子跌倒在路旁的沟渠里。通的一响，人醒了。醒了接着赶路；等二哥长到十五六岁，大哥很高兴自己有了个帮手，他骑上车子带上二哥北上霍县、买石拉石膏。山高路陡，弟兄俩合拉一辆平车，肩扛辕杆，一点一点倒着走。车载1000来斤石膏，一天跑两趟，一趟四五十里山路。饿了啃个冰冷的窝窝头，渴了就趴在汾河边打个冰窟窿喝几口；翌年，弟兄俩又骑车去运城盐化池担硝、临汾纺织厂挖土方……精神上的收获，也是同步的。我们姊妹们都认定这辆车是我们的教练车。从套着骑到骑在横梁上骑，再到坐到座儿上正规骑，再到单手撂把、双手撂把、倒骑，我们姊妹几个的把式，全是在这辆车子上练出来的。也许后来影响我们一生的那些意念和尺度，就是在哪个时段萌生的吧！那真是一段甜美的时光啊！此后的日子，我们离多聚少，各自回忆起往事来，其中的主角，总是姊妹几个童年的身影。而那辆“白山”自行车，总是我们永远离不开的道具。
　　 自行车驮载着我们的日子，一路飞奔！
　　 大哥骑着我们的白山自行车，间隔两年，送我二哥和三哥到车站去坐闷罐车，一个翻越太行山到冀中平原参军，一个穿越茫茫沙漠戈壁，到天山脚下当军垦战士。而后，他又顶风冒雨地骑车一个一个地接送弟弟妹妹们外出读书学艺。毫不夸张地说，我们的希望和憧憬，是在大哥的后货架上发芽拔节的。大哥在我们姊妹七个的眼里，高大，粗壮，像棵大树，似座高山，看见他骑自行车的身影，我们在“巢”里就安逸、温暖，满目的阳光和春风。
　　 忙碌大半生，大哥在他迈过四十岁门槛儿的那年，按理说，应该松口气，歇歇脚了。因为这当儿，我的两个姐姐一个妹妹已出嫁，我们弟兄五个，也结婚成家，各自过起了各自的光景。然而，闲下来的是我们家那辆“白山”自行车，更加忙碌的是大哥自己。
　　 这当口，村里人有了经营土地的权利。
　　 大哥“疯”了，像地里狂长的麦苗。他将责任田辟为菜园，栽种上了茄子、辣椒、西红柿、韭菜等等各样蔬菜；在地头搭建了一个人字形的草庵子，让老父亲昼夜厮守在那里。他自己则租赁了别人的十七八亩土地，种植粮食作物。能种两茬儿的就种两茬儿，能套种的就套种，连地垄儿上也见缝插针，种些豆角之类的“捎田”。刚开始，他用极低的价格买下了我们生产队退役下来的一头老灰牛。这头老灰牛，一只角上翘，一只角向下，大哥听人说，这叫指天划地，不吉利，因此，没有半年光景，就把这头牛卖了，买回了一头黄色的母牛。人称它为“色牛”。这头“色牛”，干活卖力，生育能力也极强，年年都会添一两个活蹦乱跳的小牛犊。大哥创业的心劲越来越大。他有六个孩子，三男三女，在他五十来岁的那年，他就省吃俭用，为儿子们建起了让邻居们艳羡的九孔砖窑，顺墙根儿，一溜五六个大缸，满满地装着五谷杂粮。过春节，粮缸上贴着“五谷丰登”，牛圈上贴着“六畜兴旺”，当院供奉起了天地爷，灶台上供奉起了灶王爷，连树木石头上，也贴上了各种名堂的梅红纸条。我几个侄女慨叹，春种秋收，搬砖调泥，喂猪饮牛，一个“累”字是她们童年共同的记忆。大哥太忙了，忙得几乎忘记了我们姊妹几个的存在。
　　 现在，大哥已过古稀之年。儿女们都成家立业了，孙子外孙也有了一大群，但他仍然住在几十年前我们弟兄几个挖的那五孔土窑洞里。墙壁上贴着泛黄的废报纸，一直没有灰过；地面上，一直也没有硬化，还是坑坑洼洼的黄土地面。逢年过节，我去看他，仍然可以看见我们那辆“白山”牌自行车顽强地靠在墙角旮旯里；圈和辐条完全锈迹斑斑，脚踏板、手闸、后座，显然已经换过多次了。它真像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啊！恍惚之间，它与大哥的形象，重叠着，融合着，渐渐地使我分不清，它是大哥，还是大哥是它……一个意念豁然闪现：这辆自行车，是我们家的一道“符咒”，它俨然在主宰着什么，驱使着什么……
　　 前年，一个秋天的早晨，我正在打扫院子，突然听见有人敲门。开门一看，一个推着辆破破烂烂自行车的老头正咧嘴冲我笑呢：那正是我大哥。
　　 我感到好意外。
　　 三十几个年头，我搬了三四回家，大哥是第一次登我的家门。这几十年中，大哥曾使我们多么地伤心啊！
　　 院里有棵桐树成了材，他伐倒拉走了。
　　 二哥，三哥从部队捎回来衣物、土特产，他再不像往日那样，先尽着弟弟妹妹挑拣，而是，找种种理由和借口，给他儿子、女儿们选这挑那，有时竟“洗劫一空”……渐渐地，他的形象矮化了，威望降低了。
　　 眼下，他跑了二十多里地为我送来了南瓜、豆角、辣椒之类的蔬菜。他说“自个种的，没打药，也没上化肥”。我妻子冷冷的。我知道她心里在想：无事不登三宝殿。哼！几毛钱的烂菜叶子，不知寻摸多大的便宜！这次她错了。大哥撂下菜水都没喝一口，说:“地里活儿紧”，就骑着我们那辆“白山”牌车子走了。
　　 时隔不久，我弟弟妹妹先后打来电话说：“太阳从西边出来啦！咱大哥给我送了一袋子菜。”
　　 从此，隔上十天半月大哥就送来一袋子蔬菜。
　　 突然有一天，大哥的儿子元奎（我的侄儿）打来电话，说我大哥出车祸住了院。
　　 大哥给我送蔬菜在半道上被一辆大车蹭了一下。伤势不算重。医生说“伤筋动骨一白天”，但大哥执意要出院。出院时，他抬了抬裹着石膏的腿对儿女说：“车主儿是个好人，别让人家掏冤枉钱……”说到这儿，他压低声对我说，“省点医药费，我想买辆电动自行车；孩子们大了，不用我操心了，有了电动自行车，我给你们送菜就方便了。”
　　 我小妹喟叹：大哥反复无常。
　　 我小弟疑惑：大哥如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