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在娘胎里朦朦胧胧感觉这个世界以来，我一直是个活蹦乱跳健健康康的人，既没尝过针头扎进肉里的滋味，也没见过戴着一副老花眼镜慈眉善目的老医师的模样。尽管我每天都会经过好几家医院去上班，可从来无缘进去享受一下。对我来说，它们是一幅幅漂亮的城市特写，端庄宁静，像闹市中的一方绿洲，又像个新近暴发的商人,浑身透着一股故作高深令人捉摸不透的傻气。
　　 但是，只要是会用筷子或者刀叉之类的东西进食的生物，终究有生病的一天。九九年春节刚过，这不，我的好日子到头了。我感到不舒服，一向道貌岸然的鼻子老往外冒蛋清样的粘液，额头微微发热，浑身无力，喉咙里似乎卡着一块永远吐不出的软骨，灵魂时不时从喉咙深处冒出几声咳嗽向我抗议。
　　 我这是怎么了？食物中毒？还是水牛着凉了？
　　 过了数天，鼻子仍不能保持原有的绅士风度。我犹疑再三，终于决定上医院去修理一下。我患病的消息惊动了陈力，他是我的密友，也是我生意场上的伙伴和领路人，正是在他的帮助下，我开始学着做农产品进出口贸易的生意。由于学费交的不够，所以赚的钱常常不够自己花。前几天，我决定赌一把，便不顾陈力的劝阻倾尽所有，发了一批鲜活农产品到日本，如今我稳坐家中等着拿钱。不料，钱未到手，额头却先发热了，这可不是个好兆头。
　　 陈力带着他的大奔来了，说要送我上医院。我说，只是点小毛病，就像河马给蚊子咬了一口，用不着兴师动众的。陈力不依，我拗不过他，被他拖进了宽敞的奔驰车。
　　 “李月奴，上哪家医院？”
　　 “随便吧，反正我也不知道哪家医院好。”
　　 “那就去Y医院吧。据说Y医院设备一流，医生更是一等一的好手，而且护士小姐柔情似水，很有责任心。”陈力边开车，边热情地介绍说。
　　 “好！就上Y医院。”我欣然点头表示愿意跟他走。
　　 大奔悄无声息地开到Y医院的贵宾接待室门口，尚未停稳，两个戴白帽子的漂亮姑娘笑吟吟地跑来，优雅地弯着腰，替我们打开车门。我昂然钻出，有了大奔的衬托，很有一股豪绅富甲的派头。（顺便说一句，陈力生来就矮小瘦弱双目无神；我呢，天生一副膀阔腰圆猩猩似的阔佬模样。）我注意到，两位姑娘从看到大奔的那一刻起，一直笑个不住，嘴似乎被几根牙签撑着再也合不拢。她们走起路来很好看，很有规律地左摇一下，右摆一下，像风中荡摆的两根挂面。
　　 进了接待室，身上披着红绶带的导诊小姐忙迎了上来，其中一根挂面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在导诊小姐耳边嘀咕了几句便回到自己原来的岗位上。
　　 “先生，您好！您请坐，我给您倒杯茶来。”导诊小姐撑开鲜红的嘴唇说，声音甜腻腻的。她一身白衣，耳朵上挂着一对晃来晃去的大圆耳环，右手小指戴一个三克拉的钻戒，左手无名指镶着一个红宝石戒指，腕上则套着一个翡翠镯子，尖尖的下巴上点缀着一颗薏米大小的红痣，笑起来的时候像颗红宝石熠熠发光。我发誓，我可以拒绝一万块钱，但绝对无法拒绝她。
　　 坐在天使的客人旁边，我并没有感到特别幸福，无聊之余，开始打量宽敞的接待室。大厅里坐满了各式各样的贵人，不住叹气的、表情麻木的、紧紧按着肚子不肯松懈片刻的、张着嘴打瞌睡对身体无所谓的，总之，每人因不同的病痛而露出各不相同的姿势和表情。看来，上帝今天没有得到什么供品，所以弄得这么多的贵人到这里来枯坐、叹气。整个大厅装修极为华丽，世上能见到的颜色都用上了,让人眼花缭乱；把自古以来的名医都请出来挂在墙上炫耀，也不问问人家是否乐意；用大理石拼出各种奇怪的图案，故作高深，其实就是一堆儿童垒砌的积木而已。不过，每个角落都洋溢着一股暴发户客厅里的财大气粗的神气。左面的墙壁上有一幅巨大的广告，我瞄了它一眼，立刻喜欢上它了。上面是这样写的：
　　 您想拥有一颗勇敢的心吗？您想换一个年轻有力的肾吗？您想在胸腔里装进一副牛皮一样坚韧的不怕烟熏火燎的肺吗？您想换张漂亮的脸蛋吗？
　　 说句实话，这些都是我梦寐以求的。我想，如果有了这些装备，在生意场上我一定能财源滚滚,上了情场又能左右逢源。它立刻牢牢地抓住了我，我兴致勃勃地，激动不安地继续往下看：
　　 您对生活感到厌倦了吗？或者您对您的爱人或情侣感到乏味了吗？没关系，把她交给我们吧！我院拥有大批从欧洲，美国，日本等各国进口的世界最先进的医疗设备，可以把您的爱人从上到下，从里到外，彻底地，毫无痕迹地翻新一遍，保证让您找回初恋时的美妙感觉。
　　 您想一辈子都不用生气吗？当您载着情人在高速公路上飙车，勇往直前，无所畏惧时，您是否想到来我院换上三百六十一块永远都不会撞断摔裂的钛合金骨头？您想定做两条备用腿吗？如果您到我院来做到有备无患，您就可以在不幸发生时潇洒地说：嗨！我的两条腿撞断了？要截肢？啊哈！没关系，医生，你别伤心，你尽管锯吧！我在Y医院还有两条保养得很好的腿呢！
　　 还有，您还想要什么，您尽管打电话――８３８４８５８
　　 看到这些，我心安了，而且深受鼓舞，不再担心自己往后的日子会受到疾病的折磨。我对这家医院有了深刻的印象，对他们精湛的医疗技术更是深信不疑。我想，连全身的骨头都可以一次换完，感冒这种不值一提的小毛病，只消他们手指一勾便可将它从我身上打退，而且弄得它凄惨地脱层皮，打我的主意，保管它后悔一辈子。
　　 “先生，您请喝茶。”导诊小姐用二个手指遮住嘴笑嘻嘻地说道，同时递给我一本精致的小册子。
　　 “我叫刘玉霞，是这里的导诊护士。”她自我介绍说，“接下来，我会带您去瞧大夫。您瞧，今天上帝不愿眷顾的人真多呀！看来，您得等一会儿。不过，您别着急，我打赌，过不了多久，就会轮到您了。”
　　 听了这番温馨体贴的话语，真叫人畅快呀。
　　 “今天是我们医院开业五周年庆典的日子，所有顾客不但看病可以享受打折优惠，而且，如果您觉得有必要的话，您还可以选择先看病再交钱，另外，您还能免息月供呢。”
　　 我正向外张望，楼顶上，草坪边，到处飘着表示胜利的气球和彩旗，一个红的巨大充气塑料拱门昂然立在医院的大门前，受了风的作用，不停地摆动，神气活现，像张开的猛兽巨口。人们在拱门下面穿梭来往，脸色阴郁，不时传来几声病人家属的悲啼。
　　 “用免息月供看病很划算的，而且还可凭发票摸奖呢！”刘玉霞见我一时没有回应，用左手搭在我肩上，再次抛出诱饵。“具体情况可看看您手里的小册子。”
　　 “真的吗？”我来兴趣了，我只听说买楼买车可以月供，没想到看病竟然也可以月供，摸不摸奖倒无所谓。
　　 “当然啰！不过，免息月供的优惠对象只限庆典期间来我院看病的人。”刘玉霞这时拿开了嘴唇上的手指，语气里透出股甜酥酥的味道往我脸上喷来。
　　 太好了！我做生意手头正紧着呢，我暗想。我忙递了一张名片给她。在名片上，我是天琪贸易公司的总经理，在现实生活中，其实我目前身无分文，为了做这单生意还欠了一大笔钱呢，我最多只能算是个未来可能的总经理。
　　 “李经理，像您这样事业有成的大忙人一定很久没体检了吧？”她狡黠地问道，同时向我眨了眨眼睛，眼神有种浓重的暧昧感。
　　 “是啊，我都忘掉了医生是什么样子！”
　　 “那，我建议您趁着这个机会将身体全面地检一检，查一查。毕竟，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嘛！要是本钱都没了，还做啥子生意哟！”
　　 “这……”
　　 “哎哟！您还在犹豫什么！有好多富翁，钱倒赚了不少，可没来得及享受就一命呜呼了。短命的富翁，我可见得多了。如果他们能在百忙之中抽出一丁点时间光顾一下医院，查查身体的状态，听听医生的建议，摸摸我院先进的医疗设备，他们就绝不会丢下财产孤独而去。”
　　 “这……我……”
　　 “怎么？您认为我是信口胡说？”
　　 在她凌厉的攻势面前我只得乖乖投降。
　　 “好！好！”我乐滋滋地蹬了蹬腿说。“你带我去彻底地查一查，治一治。”
　　 “没问题，我们医院最喜欢给顾客检查身体了，也很乐意给病人吃各种药”
　　 一道诡秘的喜悦在刘玉霞的眼睛里闪了一瞬，随即消失了。她的眼睛乐得眯成了一条线，嘴却像段东非大裂谷。
　　 “对不起，李经理，我要暂时离开一下，马上回来。”
　　 “哦，好的。”我敷衍地应道。我想，最喜欢给顾客检查身体，很乐意给病人吃各种药，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这家医院的医生很喜欢欣赏病人的身体吗？或者他们在与别的医院搞个秘密的竞赛，看谁能先把全城的身体都检查一遍。很乐意给病人吃各种药，怎么回事？应该是病人乐不乐意吃药才对呀。各种药……乐意给各种药，怎么？为了治好病需要吃遍医院里的各种药尝遍各种针剂的味道。”
　　 “李经理，这边请。”
　　 诱人的声音把我从毫无头绪的思索陷阱中救了上来。我随着她走进了一条长长的走廊。走廊的地板是上好的大理石铺的，光洁锃亮，犹如通向天堂的小径。小径里摆着一些椅子，病人坐在上面，个个垂头丧气，像等着被宰的绵羊，用来献给躲藏在医院的各路神仙。墙壁雪白，上面每隔一段距离挂着两个红色的灭火器。通常灭火器的旁边有一个门，铝合金门框上钉着一个牌子。上面写着放射科啦、五官科啦、皮肤科啦等等，这是在告诉人们该到哪个科室找医生。我们经过了好几个科室，里面都有一大堆病人围着坐在桌子旁的医生求诊。有些科室没有病人求诊，只有一两个医生坐在桌旁，手里拿着笔像耍杂技般的抛上抛下。如果接住了，便盯着笔哈哈大笑，仿佛治好了一个鼻炎患者一般开心；若是没接住，就弯腰到桌子底下摸索半天。我想，这些所谓的天使，生活实在单调枯燥，难道医院就没有一套更好的法子来供他们消遣吗？难道非要逼得可怜的天使们趴到桌子底下找钢笔解闷吗？
　　 进一号内科诊室前，我发现桌旁的医生没抛钢笔，他认为有更轻松的更好玩的活计，那就是打盹。刘玉霞叫我在门口稍等一会，她直接闯了进去，叫醒医生，在他耳畔咕噜了一阵，然后示意我进去。于是，他给我进行了让我抱憾终身的诊断。
　　 “这是我们兰城璞主任医师。”刘小姐热情地介绍说，神态很像街市上狡猾的商贩推销手里并不招人喜欢的长丝袜。“他最擅长治各种疑难杂症，是治病解忧的顶尖好手，您有什么烦恼就向他倾诉吧。”
　　 兰医师的左鬓有两块黑斑被稀疏的白发遮着，眼镜快滑到鼻尖上了。他从眼镜上方迅速瞟了我一眼，低下头对着桌面的一副人体穴位图，仿佛在跟它说话：
　　 “你有什么毛病，快说！从实招来，不准撒谎！”
　　 “我不停地流鼻涕，打喷嚏，还……”
　　 “等等，你急着去干嘛？开刀吗？慢慢来，一项一项地说。”兰医师不耐烦地打断我，找出诊断簿，握好钢笔，摆出给人看病的架势。那情形仿佛在说，除了我，还有谁能帮你摆脱不幸呢。
　　 “我不停地流鼻涕。”
　　 “不停地流鼻涕？嗯，哼！你得了鼻炎，鼻肿瘤和鼻血管梗塞及chilblain。”医师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在诊断簿上奋笔疾书。写完了这些，用笔头敲敲桌面，示意我往下讲。
　　 “我打喷嚏。”
　　 “打喷嚏？好得很！多半是神经衰弱引起的，横隔膜过高也会引起类似症状，还有……还有胃溃疡引起的消化不良常常导致人们打喷嚏，抹鼻涕。”
　　 “我额头发热。”
　　 “额头发热？发……热？这是得了疟疾，败血症，阑尾炎。要做血液病理学化验，阑尾切除术，要打500CC的青蒿素”
　　 “我手脚发凉，怕冷。”
　　 “这是血压严重偏低，你需要安装一个增压泵，喝几瓶Coagulaseplasma”
　　 “我偶尔咳嗽。”
　　 “你很不幸，然而你又非常幸运。因为碰上了我，我一听你咳嗽的声音就已经准确地判断出你得了肺结核。为了采用最佳的治疗方案，使你得到及时有效的治疗，这要做胸部透视和病毒学化验，为了检验治疗效果，还要做CT。”
　　 “我吃不下饭，喉咙似乎卡了块软骨。”
　　 “嘿！你怎么这样不谨慎呀！食道卡了块软骨，乖乖，这可不是闹着玩的。这得切开食道把软骨取出来。不过，你也可能是食道长了肿瘤，还可能是卡了块豆腐，无论怎样，这刀你挨定了！”
　　 “我浑身无力，懒得动。”
　　 “浑身无力？你得了软骨症吗？这样也好，在脊梁上绑两根钢条就是。懒得动？懒得动……好像没什么病会导致这样。啊！不！不！不！你可能得了心肌炎、心肌梗阻、心脏瓣膜炎、帕金森症等等。”
　　 他嘀咕着许多稀奇古怪的名词，始终没有看我一眼，埋头把他能想到的疾病名称一古脑儿写在诊断书上。他嘴里唠叨的那些医学名词，我莫名其妙，无法理解。去，管他的，让他不停地写吧，不停地唠叨吧。大概医术高明的医生都是这样的怪人，再加上广告上说的新式机器的帮助，更是如虎添翼，他们不用看你一眼，也根本不需要在病人身上这儿摸摸，那儿敲敲就能准确发现病根所在。但是，我还是有点不放心，我胆怯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