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人间百态】和母亲一起怀念一个人(征文.散文)
看完文章,有几分钟,母亲不说话。瞅着她陷入沉思的神情,我略有些忐忑。我不知道母亲看了这篇文章会怎样想,就安静地等。
散文《一段河流》以回忆和想象为基点,追叙了姥爷曾经的一个经历。在那个经历里,姥爷几乎命丧汹涌的河流。全凭了姥爷的体力和经验,加上造物主的眷顾,他才有惊无险,安然无恙回到家里。而姥爷的这份精气神,我总觉得已经浇注在了自己的魂魄里,支撑着自己一路前行。这就是生命不息、代代相传的动人之处吧。
其实拿这篇文章给母亲看,我也是颇费踌躇的。与其引起母亲的伤感,不如不看。这也便是母亲来到我家几天了,我始终没给她看这篇文章的原因。但姥爷既然是母亲的爹,而姥爷这段故事也是经由母亲叙述给我的,我实在抑制不住拿给母亲看的冲动。或许也有某种炫耀的成分,但更多的则是,我感觉,此文更适合母亲看。似乎是,只要母亲看了,这篇文章就发挥它的作用了,就没有白写。于是就在自以为合适的这个机会,只有我娘儿俩在家的这个时间段,给她看。
她在沙发上坐下来,戴起了老花镜,捧起了文章。担任了三十多年语文教师的母亲,无论什么时候读书看报,都是认真的,投入的,毫不马虎的。自小,我已经习惯了注视母亲屏息静读的模样。如今,72岁的母亲头发全白了,但看起书报来,还是我所熟悉的那个样子。
母亲看得很慢。不知是本来看得就慢,还是有些句子需要返回头来重新再看,并不很长的一篇文章,她安静地看了不短的时间。能听到她看的时候微微的呼吸。
然后,她放下文章,放下老花镜,直直地盯着前方,好一会儿不出声。
我们是坐在沙发上,前方是电视,电视墙。电视是关闭着的。她盯着的地方相对而言空无一物,又好像有什么值得盯视的东西。
唉,原来那么好的身体。
母亲的一声叹息,打断了我的胡思乱想。
放下文章,母亲絮叨起来。话是一句一句往出蹦的,显得不连贯。
人家原先那么好的身体。
唉,感冒了一场,就好不了啦。
气管炎。多少年的气管炎。
全是那石英造的孽。母亲转脸看着我,说,就是矽肺病。矽肺病你知道吧。
我明白,这每一句话里,都包括了极其丰富的故事。
“六二压”后,姥爷返回省城,没再回到原来的机械厂,而是到石英砂厂做了木工。有一年,姥爷感冒了,结果就没好利索,引发了气管炎,后来是肺气肿,长达十几年,到晚年,就是肺癌。从小,姥爷无处不在的扯风箱一样的呼哧呼哧声,就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是姥爷嗜好抽烟,是那种纸烟,白兰、黄金叶什么的。他大声咳嗽,喉管呼噜呼噜响,但丝毫不舍得减少抽烟的次数。对他来说,抽烟是享受。这享受似乎抵得过由此带来的自己身体的任何不适。因为他总是笑眯眯地看着我。他在那间木工房做工的间隙,就点上一支烟,小心地抽几口,眉毛一抖一抖,看着玩锯末的我笑一笑,然后把烟仔细掐灭,装在衣兜里的一个袋子里,再“轰隆——”一声合上电闸,锯木头。那震耳欲聋的“轰隆”声响起来时,我就赶紧捂着耳朵跑出去。姥爷就哈哈大笑。
到了半夜,我常常被姥爷姥姥低声的说话惊醒,总能看到姥爷趴在被窝里,烟头一红一灭。姥姥的话细声细气,姥爷的话慢慢悠悠。他们是在孩子们熟睡的当儿为全家人的生计谋划部署么?那些个长长的夜,拉长了两个老人压低嗓门儿的低语,姥爷红红灭灭的烟头,则象征了新生活的希望。
姥爷是在石英砂厂。现在看来,石英这东西对人体的危害显而易见。当年我年幼,一点没意识到姥爷所置身的工厂里居然有这么危害人的东西。事实上,工作环境对工人的危害,肯定波及到了厂里很多人,只是人们所受危害或多或少而已。后来的年月里,我只听说煤矿工人、金矿工人,与这个矽肺病密切相关,从来没想到自己的姥爷,也曾经与它朝夕相伴。
我眼前忽然跃动着一个身影。那是费力喘气地蹬着自行车前行的姥爷。让我至今不能原谅自己的是,坐在自行车后座上的那个半大孩子,就是我。由于身体染病,姥爷骑自行车带着我满城转,跑遍了不少大医院。那时候是禁止骑车带人的,查住是要罚款的。为了躲避交警,姥爷不走大路,尽量穿街绕巷,一旦远远看到前方有警察,就喊我下车,他先骑过去,等我。那些日子,坐在自行车后座上的我,每天听着姥爷呼哧呼哧的喘息,无地自容,但毫无办法。是怎样的关爱之心作用,让姥爷做了那样执着的坚持,连续多少天,不顾自己剧烈的哮喘,带着我在大街上绕来转去。每每忆及,我忍不住热泪盈眶。姥爷一向是个讲究原则的人,他总是教导我们要遵章守纪,做人做事要有分寸尺度,像这样大马路上公然不守规矩的事情,要不是万般无奈,他不会做的。生活的现实性、严酷性可想而知。现实总是与理想有距离。所以我不能说他言行不一,也不能指责他什么。我们一老一小共同完成了这种对规则的背离,只能是一种迫不得已。面对他六十多岁的年纪,面对他的哮喘,我只能在心里深深自责,并深深感恩。
唉,再好身体的人,也经不住那样长时间的折腾。沉浸在往昔中的母亲还在叹息。夕光折射进来,母亲苍老的容颜在往事的淘洗中生动异常。我知道,尽管姥爷逝去将近三十年了,但母亲对他的怀念,还是真挚如斯,丝毫不减。然而,惹母亲如此伤怀,却不是我的初衷,于是,我就跟母亲说起曾经跟姥爷在工厂木工房时候的情景,我仔细描述着,竭力渲染着——木工房潮湿的锯末面子,它们从我小手里唰拉拉落下的快乐;电锯骤然开动时候巨大的轰鸣,我压抑不住地往门外狂奔的惊惧;姥爷抖动着的眉毛和爽朗的大笑——这些都在我的说道里,鲜活如初,栩栩如生。很明显,我的努力没有白费,母亲听着,脸上弥满了真切而温馨的笑意,像是阳台上那盆盛开着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