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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推荐 【专栏作家】上校


作者:老话 秀才,1231.72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3384发表时间:2017-09-22 13:19:06

上校不是上校,是我们的老师。
   早先他是我们村许司令一个姓薛的团副,平常的工作不外乎收收文件,倒倒水沏沏茶,很难说有什么级别;1949年后他流落到我们村安家落户,不知什么人见他称呼中有个“团”字,又高大彪悍,走起路来,挺胸抬头,上嘴唇上趴着一条细微的疤痕,操着不很明显的外地口音,显出十足的军人气质,就展开想像的翅膀提升团副为团长,团长当然就是上校。但随着岁月的更迭,“上校”的含义离原先的意思越来越远。
   村里人逐渐认识到他是个:匠人。
   他是我们一带印花袱子的创始人。他用捡来的费旧纸张作材料打坯子,等晒干后再一刀一刀刻成“鱼儿钻莲”、“凤凰牡丹”几种图案的版,然后在版上涂刷颜色进行印刷,最后再水煮半拉个钟头,印花袱子就大功告成了。几年后,他又改纸版为塑料刻版,改水煮为水蒸,用色由原来的红黄两色,增加到了五六种,而且还把印袱子扩展到印制床单、门帘、窗帘、儿童穿的老虎衫、五毒裹肚,印花图案也增添了梅兰竹菊和结合形势的宣传表识,满足了村民饥渴的精神需求,据说,县上领导还把石止印花袱子当作礼品赠送给日本友人呢。有一次,饲养处续建了一间马房供枣红马下驹用,这天,枣红马努出了马驹的半个脑袋,再无进展,眼看天越来越黑,电工到公社去培训了,饲养员老刘寻出的电线又短一截子,急得队长百川头上直冒汗,就“带巴儿”训斥老刘,“那会儿吃鸡娃子屎去了?”老刘也是个轴脾气,一听百川的话,把电线掼到地下,脸红脖子粗,冲到百川跟前就要理论。“慢着!”人们看见上校一边推开老刘,一边捡起电线,麻利地将两股线撤开,接在一起,钉在墙上。接着又从口袋里掏出一截铅笔,与刚钉上去的电线平行,重重地画了一道黑线,人们还没反应过来咋回事,电灯到亮了。闷娃问:“怎么弄得?”上校边走边答:“你没学过,铅是导电的吗?”
   过后不久,村里人又见识了上校的“学问”。
   这一年冬季,县上搞“社教”运动,由于我们村是“顽固”分子“集中连片”的地方,县上就给我们村派了“硬茬”工作队——公安局工作队。第一天先震慑“管制”分子。工作队黄指导员开始念《为人民服务》。刚念了一句,就有人说:
   “报告黄指导,念错啦。”
   “哦?哪儿不对?”
   “你念,‘我们的共产党和我们的共产党所领导的八路军’这不对,我们是……是,你们才是……”
   这话是从上校嘴里吐出的,他还没说完,人群里已发出嗤嗤的笑声……
   就在这天夜里,村供销社被人从屋顶拔了个窟窿,钻进去偷了一包火柴。“这还了得。”黄指导把手枪往桌子上一拍,决定破案。刚查看了现场,有人就说,一包火柴也兴师动众?黄指导一斜眼看到说话的人又是上校。于是,就挥了一下手,边宣布“以后再破”边向大队走去。走了没几步,那个上校的话又飘来了,“就知道啥也干不了!”
   ……
   正是这些原因,上校既不参与“管制分子”的游街、扫路,也不参加生产劳动,而是领着国忠在墙上写标语。他在梯子上划出字的轮廓,国忠给里边涂颜色。他那顶上面印着“要斗私批俢”的草帽,老是让国忠戴着。婆娘们背后嘀咕说:
   “国忠说不准是他的儿子。”
   “要不然,写字那么清闲的活儿,为啥他不要别人,只要国忠?”
   “还有,国忠家自留地的茅粪是谁担的?热红晌午锄草、收割是谁?队里分玉茭棒子,黑更半夜一担一担地往回担,又是谁?”
   “除了上校还有谁?”
   “你们又不是不知道,国忠娘可是许司令的姨太太呀。”
   “孤男寡女的在一起,我就不信……”
   “你没年轻过?饱肚子不知饥肚子饿!”
  
   我们村墙上的标语写满了,连大队的厕所上都写上了“爱护卫生,人人有责”,为此受到了上级的夸赞,公社就要借调上校去别的村写标语。但支书老焦拦挡住了。原因是,联校统考了一次,我们村倒数第一,为了搬回面子,老焦决定要上校当民办教师。
   我们的苦难来临了。
   先前,我们上学很快活,当然,这在很大程度上是国忠提供给我们的。国忠长得很帅气,大大的眼睛里闪烁着忧郁的光泽,白白的皮肤,红润润的嘴巴,像个女孩子。为此,我们几个坏小子时常作弄他,他书兜里成了蛇、蛤蟆的临时休息室。我们这样做,是替我们的母亲出气呢。我们把她们的窃窃私议缀连起来,形成了这样的信息链条:国忠父亲是个国民党的司令,曾把包括我们父亲在内的村里上百人带走参加了阎锡山的“顽固军”,现在他们正在扫路改造呢!最让母亲们愤懑的是国忠的妈(我们叫我们的母亲叫娘),据说她在戏园被许司令的一位士兵调戏,她指认了这位豁唇的士兵,那士兵硬是被许司令拉出去枪毙了。“二十郎当岁的娃娃呀,一条人命!”她们说着咬起了牙。除此之外,我们还感觉到她们对国忠妈的嫉恨。她是许司令驻防忻州与日本人交火期间,当地一位大财主的小姐;当时,许司令出于道义,从刀下解救了她父亲,她父亲无以回报,就用一顶轿子将天仙般的小女送给许司令作姨太太……三十一的许司令,膝下无子,在阵地上曾被一粒子弹击飞了帽子,也忧虑后继无人,就勉强应允了这件事。解放后,这位姨太太带着国忠回到了我们村,许司令至死都未回来过。
   许司令没有回来,不等于姨太太房中寂寞空虚。她住东厢房,有个魁梧的汉子住西厢房。这个人就是上校。上校终身未娶,对别的女人目不斜视,“他心里有人……”母亲们说。
   母亲们透漏给我们的信息,无疑是我们作弄国忠的充分理由。
   不过,我们的“欢乐”持续得时间并不太长。先是有一个叫三蛾的姑娘却成了他的保护神。这是个野性十足的主儿,男孩敢干的事,她敢干,不敢干的她还敢,一次,汾河发大水,冲下了一具尸体,被岸边的树枝挂住了,那人的肚子鼓得像气球,男孩子谁也不敢近前。三蛾捞起一根木棍,朝那尸体上一戳,那肚子就瘪下去了。谁作弄国忠,三蛾瞪眼哼一声,事情就平息了——剥夺了我们无限的欢乐。为了报复三蛾,我们就说他们是两口儿。这招儿收到了奇效,三蛾的小虎牙咬着下嘴唇,追着我们跑了几圈后,再不管国忠的事。
   但接着上校就出现了。
   他成了我们的老师。
   上校上任前,对老焦约定:我给你好成绩,我咋教你别管。老焦在部队吃了没文化的亏,几次提干被淘汰,听上校能提高学生成绩,心想,你管得再出格儿,比新兵集训还凶?便满口答应了他的要求。
   上校的“教”法确实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他的“教”法只有两个字:背与打。
   背,是让学生背。一是所有的课本都必须一字不拉地背,数学、物理、化学、农业常识,也要背。最不可思议的是背《成语小词典》和《新华词典》。
   打,一是打学生。指定的时间背不过就开打。他一米八几的个子,巴掌大的像蒲扇,一巴掌扇去,像台风袭来。我们有个同学叫宝珠,头上生了黄水疮,上校一巴掌过去就是脓血横流。几十年后,宝珠成了身价过千万元的企业家,他调侃说,头上的疮花了多少钱不顶事,硬是上校的巴掌扇好了。二是大打家长。那个学生两次以上背不过,他就让老焦把那学生的家长唤来,他先问老焦:
   “老焦,当初咱咋说的?”
   “成绩你管,咋教我不管咯!”
   这话音未落,上校的蒲扇已上去了;学生家长冷不防,不是一个趔趄,就是流下了鼻血……
   但,国忠背不过,他不打国忠,是打自己的脸,啪啪地打,直到国忠跪下恳求:“我,我再不敢了。”
   他谁都敢打,唯独不打国忠,我们还敢惹国忠吗?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国家恢复了高考。连我在内,我们村第一年就考取了十一个。我们村一下在全县出了名,上校自然也出了名。据说,好多地方要高薪聘请他,还答应“转公办”。不过上校没有动窝的意思。大概是因为国忠没有考上的缘故。
   村里人以为,全村考一个也应该是国忠。
   但我们同学预感到他玄。
   不迟不早,偏在备考开始不久,国忠情窦初开,迷恋上了校花宋茉莉。不巧他俩人被宋茉莉的父亲在玉茭地里碰上了。宋茉莉的父亲年轻的时候跟着许司令当过副官,小白脸,挎着二八盒子,与女学生多次钻过玉茭地,以为女儿这事,属初犯,咆哮几声下不为例就行了。可当母亲的恨一切“媒妁之言”以外的男女之情,恨姨太太,更恨姨太太的儿子,她骂道:“娘骚儿能不风流吗!”一气之下,她拍着腿对着国忠家的大门指桑骂槐发泄了两天,于第三日便把女儿送到在蒲县的黑龙关担煤矿矿长的表弟那里,当了合同工,并嘱咐,“给我看得紧紧的!”
   国忠是个情种,思念到最后,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恋,完全是母亲与上校的“闲话”造成的。于是,他决定拿拒考来报复这对“狗男女”,踏上北上的列车,去找他的父亲。
   国忠的父亲——许司令——对儿子的回答是,照儿子的脸一个耳光后住进了天津的一家医院,并因药物过敏结束了六十九岁的生命。
   国忠走后,上校据说是回了岢岚县一个小山村;送罢父亲的殡,国忠回到了村里,耷拉着脑袋一连复习了八九年,二十七八岁时,再复习不下去,经母亲张罗与离过婚的三蛾结了婚。
   大学毕业后,我当了一名教师。登上讲台的那一瞬,我蓦地想起了上校挺直的身板,领读司马迁、范仲淹文章的抑扬顿挫和他蒲扇大的手掌……想去看看他,但忙于事务,说过撂过,始终没有成行。直到我毕业后的第五个年头,国忠才给我带来上校的确切消息。
   国忠胸前别着一个“孝”字牌,是来请我帮忙的。
   国忠妈临终时交给了国忠一个牛皮包子,(我在电视里看过,那是国民党高级军官才有的那种皮包)。那些毛笔写的信,是许司令写给国忠母亲的。信中除问讯当年跟随他“当兵吃粮”同乡的近况,讲述自己无颜回乡也不敢回乡的苦衷,还讲述了不少有关上校的往事:
   一九四八年初,许司令接受地下党的建议,开始做太原东山防区曹军长的工作,谋划率部起义。为防事情败露祸及家人,许司令决定将家眷暗中送回石止老家。但苦于没有合适的护送人选,整日愁眉苦脸。一天深夜,一个人进到了许司令(这时,许司令已经是19军的副军长蒹44师师长)的军营。他就是薛团副。当年,这位姓薛的士兵,因在戏院摸了财主小姐一把,被拉到野外来了个假枪毙,一条黄狗代替他挨了枪子。许司令塞给他一包银圆,说:“找家医院把豁儿补一下,然后远走高飞吧。”一年后,姓薛的士兵补好嘴唇的豁儿,又回来了,他敬着礼说,许司令不收下他他就敬着礼站一辈子。眼下他说:“我愿护送夫人回家。”说完,从挎包里掏出一个血迹斑斑的布包。许司令打开一看,是一个软塌塌的男人的“命根子”。再向薛团副望去,薛团副已解下自己的军裤,显露出两腿之间去掉生殖器的疤痕……
   国忠邀请我陪他去岢岚县寻找上校。
   村主任在村部接待了我们,他说,老薛还是一个人过活,现在在一座山上放羊哩。我们找到了那群羊。一个手握放羊铲的小伙子对我们说,他是老薛的侄儿,他伯伯让他告诉我们:回去吧,鸟儿迟早要自己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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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小说叙述了“上校”的传奇经历。他不过是国军的一个团副,解放以后落户村里。他不仅会教人印花袱子,而且懂得电学知识。幸运的是,在那个特殊年代他的身份并没有受到牵连,还被大队支书看准做了教师。“上校”教学很严谨,对待学生和家长很暴力,唯独对国忠不一般,就惹起了村里人议论是是非非。“上校”去世后,所有的谜底才揭开。小说从人性的角度写作,深入浅出刻画了“上校”的人格,引人深思,耐人寻味。欣赏佳作,推荐赏阅!【编辑:老土】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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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老土        2017-09-22 13:22:09
  今日事多,迟迟发出还望见谅!预祝老话兄中秋快乐!
老土祝您写作愉快!
2 楼        文友:老话        2017-09-22 14:57:21
  谢李老师。同祝中秋快乐。
董爱民
3 楼        文友:山那边        2017-11-01 13:24:54
  文章不错,但是铅笔导电还是头一回听说。(铅笔并不含铅)
来到江山园地,流连忘返——目不暇给的欣赏和学习。思想的交流通过文字载体会更加深入,逐步提高写作水平是我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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