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哥俩好(中篇小说)
一
吴庄的人谁会想到,前些年好端端的太平日子,没见着什么大风大浪,世道相对比往年还要平和些,没人上门抓丁,更不是为了躲债,可吴世富的两个儿子却鬼戚戚地一前一后扛了枪当了兵。几年下来,吴世富也接到过大儿子吴大双捎来的家书,说他老祖宗地下保佑着运气还不赖,算是命里跟对了人。吴大双当兵时虽说有些走岔了道,可到了八路军队伍上,人家跟的头一个“师傅”,就是八路军129师太行八分区副参谋长李大平;这家伙能打仗,身膀子硬实,小鬼子的子弹也曾叮咬过几口,好在抬到后方弄巴弄巴就又回来了,身上哪里也没少一块。没几年时间,李大平就打成了一个旅的瓢把子,虽然眼下挂的还是个副职,可在M旅除了政委老吕,还有哪个敢有种提起这个“副”字?
吴大双和弟弟吴小双相差一岁,那年当兵时,也就是个十七八岁的愣头青,身子骨还没长结实。好端端地放着家里一亩三分地不种,却要走当兵扛枪这条道,而且还是兵荒马乱的年月。当兵是什么?那是头顶上枪炮子儿乱飞,裤兜里没准儿也得塞上手榴弹,这家伙可不是闹着玩的。也不知是哪里中邪了,这兄弟俩还真愿意扛着杆“八斤半”拧着脑袋往枪林弹雨里钻。哪个肉身不是爹生娘养的?
几年前,一身屎黄色军服的日本兵从村子里过了一遭,那感觉一连多日让人真不好受,如同村东头那口茅粪缸突然被汹涌的山洪灌了个饱,臭兮兮的屎尿冲将出来四处漫飘着,那种发酵过的味道在村子里一连汪了好多天之后,仿佛僵了身子的村子说活才活了。政府军、八路军还有些地方抗日武装走马灯似地做宣传发动,红红火火地鱼有鱼路虾有虾道大路朝天各走一边。这兄弟俩没瞅上几眼就坐不住了,尽管有人私底下猜测他俩当兵,会不会是为避开香莲姑娘,但大多数人还真佩服吴世富“愿赌服输”的胆量。不管怎么说,当兵上战场,那可是要赌命的。
到了1939年秋季,冀南豫北一带陷入了抗战最为艰苦的年月,窝在家里白吃粮食还填不饱肚子,弄不好还让日本人抓伕当了皇协军,小命难保不说,从此还要背上汉奸骂名。与其成天提心吊胆的,不如出去跟咱中国军队闯荡闯荡,何况一人也能为家里挣回来孝敬爹娘的30块现大洋。听说离家五里路的赵集有国民政府军正在招兵买马,兄弟俩心一横,当爹的也就死了心。老子无能,儿子还能跟在后面窝一辈子?能听几句交待算是给足了面子。临出门前夜,吴世富跟儿子透了老底:算命的说了,你兄弟俩福大命大造化大,耗在家里几年一下来,什么也黄了。咱家就这几间茅草屋,哪个闺女愿嫁过来?就算是香莲与你兄弟俩玩得来,她家里能不能点头还是两个字。当兵,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这往后一出家门,得放精明点,子弹可不长眼。到了队伍上,老人古话讲,只要跟紧了长官,那可是个靠山……只要跟对了人,就是白当几年兵也值,山不转水转,这层关系早晚也能派上用场。
吴大双还真没辜负父亲的一番苦心,一到部队,他就在李大平后面当差。1945年秋天一过,八路军暗地里抽调部队开往东北之际,急于将一些地方武装和民兵游击队等迅速扩充成野战军,于是在河北省一个叫码头镇的地方,晋冀鲁豫野战军第六纵队正式成立。仅六纵M旅就拉起了几千人马,李大平和政委老吕成了一对不吵不闹的新搭档。
老吕身子骨弱,早年的几处枪眼伤着了要害,医院哪有什么药品?能给你一张硬床还要看是什么级别,因而也没怎么调理好,多半是随队养病,不是要紧的事就由着李大平的性子。毕竟,眼下的李大平虽说是个人见人喊的旅长,前面还多了个副字,算是临时主持军事工作。别看这个临时主持,也是风风火火说干就干的性子,更重要的是说一不二敢做敢当。
李大平这一点,是跟着纵队司令员王近山王疯子学来的。人家王疯子也没上过学,但人家就有本事,你不服还真不行。别的不说,单是几万人马的纵队,不用花名册,连以上干部的姓名、来历、脾气、性格、挂彩甚至绰号,什么样的任务该用什么样的人,心里都有一本账。六纵成立之初,刘邓首长考虑到这支拼凑起来的新部队,要尽早寻个机会“磨刀擦枪”摔打摔打,借机练练胆子。好歹半年过后有了机会,于是就批准了六纵“攻打峭河”的磨刀计划。
与李大平一样,王近山当时的身份,也是主持工作的副职,成立之初的第六纵队,司令员是王宏坤,政委是段君毅,据旅长们谈心时说过,这两位高级首长好像也没怎么来过纵队。
峭河驻扎的是个名叫杨四子的惯匪,手下有千条人枪,六纵尽管是新军,摘下这么只“洋柿子”,兵力对比那可是绰绰有余,虽说六纵从未参战的新兵居多,尽管此战也费了些周折,好在M旅弟兄认准了李大平放出的那句话:拿下杨四子,放假一星期,有老婆的回家抱老婆,没老婆的回家相媳妇。男子当大丈夫,说话算话!
拿下峭河不久,1946年的端午节姗姗来迟了。虽说国共两党表面上和谐共处,M旅的头头们心里多少也有个数,战区说不定还要往南展开,弄不好还得撕破脸皮大打出手,说不定这以后得四海为家。兵们多是这一带子弟,以前在根据地一带迂回作战,回家是家常便饭。眼下要能让他们回家看望一趟,有利于稳定军心,只是他们倒不敢找李大平兑现承诺,私底下怂恿着营长连长们嚷嚷,像吴大双这样虽说排长级的,但哪回战斗不是带队往死里冲?因此他们的胆子更壮,话还没说出口,李大平倒更干脆:老子不是说了吗?全旅放假过端午节,一星期后全部归队,要是哪个团少了人不归队,老子让他的团长政委上门去把人揪回来。
见团长政委们还愣在那儿,李大平大手一挥:还要老子宣读命令啊?快走!统统地给老子回家过节,再不走,老子改变主意,你们可别后悔!
就这么一句话,全旅几千号人枪说放就放了。不过,放假之前,各项要求制定得极为严格:此次端午放假,也仅限于离驻地50里路以内的官兵,离家远的或是来回赶不上趟的,只能在驻地待着,负责看管重武器;各连统一登记离队人员、枪支和子弹数量,骑回家的马匹要负责饲料,掉膘了回来要挨批评,所有表格上交旅部,待归队时清点,弹药由各团统一保管……
晋冀鲁豫野战军第六纵队的成立仪式尽管搞得隆重,可在吴大双看来,好多事儿都接不上趟,仓促得乱糟糟的。组建那会儿,如同把几个兄弟硬凑成一个家庭一样,有点拉郎配乱点鸳鸯谱的样子。一些成建的团队早先打散了架子,留下来的精英如同优良品种,几个旅抓阄似的一家拿走了一块,那感觉与趁火打劫差不多。当时的各旅主要成分是些地方杂牌、民兵武装还有矿警保安什么的,反正是个男人、愿意当兵保卫胜利果实者照单全收,这与如今的酒席上,最后上去的那道水果拼盘差不多。
人上一百,五颜六色,更何况首战告捷,又是旅长打过包票的,兵们一心指望着,到了这个份上要是上头变了卦,接下来还真不知会发生什么事来。要是人心散了,队伍怕是不好带了,弄不好还会罩不住。既然老吕再次回后方调养去了,旅长发了话,大家谁不想回家?有家不回那不是傻鸟?
当然了,这里面还有更高级别的机密,李大平这样的旅一级干部是掌握不了的。抗战胜利快大半年了,国内外要求国共合作和平建国的舆论铺天盖地,类似M旅这样“刀枪入库、马放南山”的做法,无形中也给了舆论界一个假象,即使刘邓首长知道了也会暗自窃喜。
吴大双猴急急地想回家一趟,虽说自己是个排长,眼下扛的还是“汉阳造”。以前排里每次有了缴获,好点的都上交了,剩下的也多是让兄弟们先挑,他一个排长怎好与班长们争?关于武器装备这事,刘邓首长有过要求,好武器尽量配给那些能打的拳头,一支部队要是多了这样的几只拳头,说话的底气自然也硬了不少。不过旅长也跟他透了底,等端午节过后,就把旅直属连连长刘文喜调到下边一个团去,腾出来位置让他顶着。
刘文喜原是一个矿的保安队长,日本人一到自然要受不少窝囊气,国民党来了他却热脸对了个冷屁股,倒是大打“抗日救国”旗号的八路军想了个绝招,号上了他这百十号人马,不过倒也给了他一个连长之职,只是一狠心把他手底下的原班人马全给洗牌一样划拉散了任各部瓜分,这样用起来也放心些,刘文喜只得与弟兄们痛哭一场,想想还在一个旅里,大家心里即使有怨气也不好挂在脸上。
既然旅长说了回来肯定兑现,要是干上连长配上驳壳枪,那时候回家一趟自然要风光不少。
吴大双一大早上路,一路上碰到不少同路的。都是方圆百里出来的,几个营连的走着聊着就熟了。远远望去,扛着家伙的这一行人说说笑笑,如赶集的老乡无异,甚至与他们行军打仗时也差不了多少。以往他们奉命攻城拔寨或是配合主力部队围点打援时,一个个肩挑手提,有的扛着竹、木、绳、梯等一些登城器械,手榴弹存放在篮子里拎着,有的干脆挂在脖子上,如同现在的搬家公司,不管能不能派上用场,能扛的都一锅给端上来了。更让人不可思议的是,有时候一支部队守到了时间点上,换防的另一支部队赶来时,有熟悉的还打着招呼:快点去,帮我看着那场戏,那个陈世美到底怎么样了?
看到吴大双走得疾速,五连连长大老远就喊住了他。两个人在一个团算是认识,上次峭河之战,杨四子碉堡群难啃至极,多亏了五连长有万夫不挡之勇。盘踞良久的杨四子是本地人,他的碉堡是用麦秸、黄泥和着糯米粥浇铸起来的,六纵采取的迫击炮平射,仅有的几发炮弹还不能全部打光,得留几颗“做种”,要不然全打光了,“有炮没有弹,等于穷光蛋”了。几发炮弹扑上去,也只是在那些碉堡上钻了几个圆窟窿,如同给碉堡添装了几只黑洞洞的眼睛,根本也不见炸点,还给人家无形中多开了几道机枪火力点,溅起躲在碉堡里的土匪们一阵阵淫笑,顺风喊过来的话语气得人卵子胀痛痛的。李大平一听就火了,说谁要是把这几个碉堡炸了,老子就送给他这把“勃郎宁”手枪。五连长二话没说,夹着炸药包顶起桌子冲了上去。这是六纵发明的“土坦克”,桌上铺了几床棉絮浇透了水,在火力掩护下,死沉沉的如蜗牛向前爬行一般,任机枪子弹在棉絮上嘭嘭作响,也没伤着下面的人一根毫毛。
那支手枪小巧玲珑,看着让人实在眼馋,据说这还是当年美军飞机迫降太行山时,有个美军飞行员赠给王近山的纪念品,后来不知怎么给李大平搞到手了,现在又成了五连长的炫耀。
让吴大双没想到的是,五连长还真留了一手,兜里居然还有一小把金灿灿的手枪子弹。吴大双猜想,肯定是哪次战斗这小子打了埋伏,留下来好回家打几只野兔添一盘下酒好菜。五连长说:我才舍不得打兔子,我留子弹给老婆防身,老子在前面打仗,谁要想端我的“小锅”,等着吃枪子吧。
不用五连长解释,吴大双也晓得这事旅长一定是同意了。旅长这人重情义,全旅的每一个兵他都当兄弟看,这里面那些让人掉眼泪的事儿三天两夜说不完,自己当年一到队伍上就给他当通信员,还真是有福气。记得第一次随李大平打仗,就看见他这个副参谋长一个劲儿地往前冲,时不时地回头喊自己一下,倒像是副参谋长给他这个新来的小八路当通信员一样。行进途中不时听见枪声,吴大双免不了头皮发麻,本能地直往后躲。李大平急了,拽着他直往前冲,到了一道坡上,两个人喘气的当儿,李大平这才告诉他,大兄弟,当兵第一课就是要学会听枪;只有把枪声听懂听全了,如同哪声枪响,是哪位亲朋好友和你说话唠嗑一样,你的魂才不会被吓着,更不会被勾去。
那是吴大双第一次老老实实地听枪。远处的枪声如百鸟朝凤,李大平说你听这枪声乱的,少说也有一里地远,紧张个鸟?李大平还给他一一辨别起了枪声的品种:毛瑟枪、三八大盖、歪把子、中正式、马克沁等。汉阳造、老套筒什么的,吴大双知道一些,还有的是八路军黄崖洞兵工厂生产的,几乎没啥威力,特别是手榴弹,一炸成了几瓣,不见弹皮子飞出,哪来的杀伤力?“我们弹药不足,也没什么鸟劲,得靠近了往他们头上砸,小鬼子最怕的是山药蛋,还有地瓜。”吴大双知道李大平说的这两个,是手榴弹与地雷的代称。李大平是河南人,这些年在晋冀豫一带游击,遇到个事总喜欢拿那些地方的风土人情打个比方,好像总显得有多大学问似的。
二
一开始李大平就知道了,吴大双也是河南老乡,只不过两家隔得远,他的家要比旅长家还要往南边靠上几百里,眼下,那地方虽然还是国统区,但与共产党的一些根据地挨得不远。去年日本人投降之后,两家心思都想着让自己的军队接受日军投降,由于两家争夺的大方向是关外的东北,油水不大的这一带只能算是个兼顾,多少有点“集合部”的性质。
就在吴大双赶往家乡之时,吴世富正忙得不可开交。一大早他就央人置酒买菜,还上门接来了香莲过来搭把手。原来,是一个大喜事临门了:小双探家回来了。
还有个让吴世富屁颠颠的是,吴小双加入政府军这才几年,真他妈鸟枪换炮了。眼下的吴小双,那可是堂堂的国军少校营长,要是在村口晃荡一下,有哪家女孩心里不装着个事,夜里还能睡得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