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李一刀(小说)
在那个谁家学生拿到录取通知书,喜悦与自豪写在全家人脸上的年代,他也期盼这一天的到来。
流火的七月,最后一场高考的钟声和着蝉鸣落下帷幕,他随同所有考生走出校园,踏上回家的路。
从县城到他的乡镇,边走边到岔路口送别一路同行的同学,走到最后,只剩下他自己。还有十里路的山路,太阳踟躇在山头,尽管脚底已经酸胀,他不得不加快了脚步。
天完全黑了下来,他边走边听到后面有嗖嗖的声音,平生第一次心里突突地直跳。唯恐从玉米地里冷不丁地窜出个什么动物,他更加毛骨悚然,想到在家中母亲燃亮的那盏灯在照耀着他,他什么也不管了,迈开大步,朝着村庄走去。
离村约有三里,他听到狗叫,心忽然平静下来。离他不远处,隐约看到有一人影向他走开,他大声问到:“谁在前面?”
“我,你爹,刚回家放下锄头,你娘就让我出来迎迎你。”
吃罢晚饭,本来疲惫得他,犯困又找上来。便与母亲打了个招呼,洗了个澡,躺下呼呼大睡。
他睡得很沉,直到第二天太阳吻上山头,他睡眼惺忪地睁开双眼。
静等难熬的《录取通知书》时光,他在忐忑中度过,直到八月下旬的一天傍晚,村会计在他家门口停下:“老嫂子,你家李晓阳在家吗?”
“兄弟,什么事?屋里坐吧。”
“不了。晓阳有封信,让他明天到大队屋办公室去签个名,拿回家吧。”
“好咧,好咧。”
那一夜,他象打了鸡血一样,辗转反侧,思绪万千,怎么也没有睡意。鸡鸣他就起身到院子,双手合十祈祷。
终于熬到吃过早饭,他象风一样迅速到大队屋,在屋门外又等了很长时间,值班的才来,拿出一串钥匙,找出其中的一把,随着钥匙转动的声音落地,门“咯吱”开了。
他迫不及待地进去,在桌子上找到写他名子的信,双手一叠,握在左手里,以最快的速度签字后,又飞一般地飘出屋。忽然,一个转身又回来,在门口探出脑袋:“谢谢婶子,我走啦!”没走几步,他左顾右盼,见四周没有行人,他急忙打开信件:拿出里面的信,《复习通知》几个大字赫然醒目,他顿时头脑轰鸣,身体似筛康般摇晃一阵,差点没有摔倒。
他慢慢地把信叠起放进信封,双腿似灌了铅般沉重,他努力克制着,没让眼泪流出。
满是沮丧地回家后,父母都上工去了,他一头栽倒床上,回想着他披星戴月的学习生活。
这是第三次收到去县城复读的通知,他多么渴望收到的是一份《录取通知书》,哪怕是中专学校的,他也脱离农村户口,吃上引人自豪的国家商品粮,减轻家里一份按人口均分的工时压力。
他哭了,直到眼里再也流不出半滴泪水,他翻身起床。一个多月没有翻动书本,他再次找出,翻了又翻,整理一部分有用的资料,放在一旁。此时,上工的母亲从外面回来,一进屋,见到他这番情景,没有说一句话,心里十分清楚了。走出屋子,去院外的小菜园拔了一把青菜,准备做中午饭。吃饭时,也不知道刮什么神风,他竟然主动为父母盛饭。
父亲看着母亲阴沉的脸色,顺口说了一句:“你不是考大学的命,咱得另想办法,一定不能让你在家种地,与泥巴打一辈子交道。”
“不,我还想再试一年,就一年。”他近乎祈求地请求父母。
“算了吧,明天我与你回你姥娘家,听你舅说,他邻居的媳妇娘家的哥哥在部队,看看,今年收兵时能不能帮着说句话,你去当兵,怎么样?”在试探地问他。
“当兵几年后还要复员,不又回到老家了?”他很不情愿地说。
父亲看着他:“那不一定,你去好好表现,终归高中文化,听说部队表现好的,也可以推荐考大学。”
“那依父母的吧。”他说完起身进了屋内,又翻弄一遍所有的书:“爸妈,这些书你们千万不要给我动,不是让我当兵吗?留着到部队也许会有用的。”
“你收拾好,放到小木箱里吧,免得让老鼠给啃了。”母亲拿来一个刚倒出的空木箱。
第二天,吃罢早饭,母亲找出一只洗得很干净的袜子,从里面掏出一匝钱:“今年攒的钱全在这里,估计有一百,本来准备你考上大学用的。”
母亲数着一张张一元钞票,数到第二十张,手指停住。拿出数过的二十元:“今天我回趟你姥姥家,割2斤肉给你姥姥,买几瓶好酒让你舅去他邻居家问问当兵的事,中午你给圈里的猪舀三瓢食,我都拌好了,在树底下的盆里。再唤唤鸡,给鸡点食。快吃中午饭时,你把锅里烧把火,热热早晨剩下的菜,与你爹吃煎饼吧。”
落日时分,母亲满脸疲倦地归来。刚进家门口,就对正在看书的他说:“阳阳,还是准备复读去吧,我们说晚了,听你舅的邻居说,她当副团长的哥,一年弄一个指标早就有人占用。”他娘正说着,听到邻居吆喝:“阳阳妈,明天该轮到你家养牛了。”
翌日,已经熟练掌握放牛技术的他,临往外牵牛时又回到屋内,打开小木箱,随手翻弄几下,抽出一本,找了一个褪了色的黄书包,把书放进去,才牵牛到村东边小山岭上放牛。他把牵牛的绳拴在一个大石头上,拿出书聚精会神地读起来。他读得很投入,直到有人找到他:“你这放牛的,要不看在你是学生的份上,我得让你家赔我二十斤地瓜干,看看,看看!牛都吃了半块地的地瓜秧。”
他红着脸,连连向地瓜的主人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光顾看书,忘记在放牛了。”说完后,牵着牛,离开那里。
九月初,他再次踏进学校的大门。秋去又夏来,他历经一场场考试,高考结束,成绩向来不错的他又名落孙山。幸好他母亲过年时又回娘家,对兄弟的邻居的媳妇提起儿子当兵的事,那年秋天他总算踏上军旅征途。
在部队,换了一种生活方式,他已经养成爱读书的习性,这嗜好被连长看好。休闲时刻,连长总点他的名,让他讲故事,博取战士们掌声连连。慢慢地,他由士兵晋升到营里的干事。他所在的团,团长连日为军队演习的事操劳,轻微脑梗,在部队住院一段时间后留下后遗症—左手与左腿行动不便,团长的干事回家探亲去了。由他接替干事做临时事务。
一次,他去医院取完药后,正巧遇团长。“首长好!我是二营的李晓阳!”他一个敬礼,双眼凝视着团长。
“你就是李晓阳?”团长微笑着向他说:“免了,免了。来,来,到我的病房说说话。”他向前搀扶团长向病房走去。
团长与他嘘寒问暖后,大约十多分钟,病房内走进为团长主治的军医大夫。一番问候后。他看到,主治大夫为团长先按摩左上肢,又按摩左下肢。然后对团长实施针灸学位刺激治疗。主治大夫每扎下一根针,他心里就紧张一次,当他数到团长扎到第十五是根针时,他禁不住疑问:“首长,痛吗?”
“皮肉,能不痛吗?不过,刚扎时痛,扎进去就不痛了。”团长边说边嘿嘿一笑。
“通过这种方法刺激穴位,能唤醒不灵动的神经系统,针灸可是古人传下来的医术。”大夫边扎边向他解释。
那晚,他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眼前放映的是团长满腿、满胳膊的银针。他想到了常年偏瘫在床的爷爷,想到村里有好多人正在受偏瘫顽疾的煎熬,一个个鲜活的形象在脑海中重叠起来。
他下定了决心,自学中医理论,自学针灸。一个月6元钱的军贴,他来到部队已经攒了一百多元。他拿出半数钱去书店买了有关中医理论的书籍。从此,迷上了中医,尤其人体穴位,他边看书,边对照自己看到的部位,认真研究,用心记忆。为背人体穴位,他几乎到了废寝忘食的境界,吃饭时必背,睡前也背,沉溺在穴位图里,有一次,走路时遇到一棵树都好不知觉,竟然头撞在树上,右脸被撞破一个口子,冬春季节脸上的伤痕未褪。鸿雁南飞又归来,他遥望远处风景的梦想,寄托不断攀高努力向上的愿望,他决心考取部队的卫生学院。功夫不负有心人,他参加了当年的部队高考考试,以优异的成绩被军区卫生院校录取。他给原在部队的营长写信,大体意思开始第一个月,挂了号的病人看他年轻,都躲过他去找年龄长的医生。信的内容透露出他的消极情绪,没料,原先的营长早已晋升为副团长。李晓阳实习的尴尬竟然传到团长耳朵,一周后,只见团长走路一瘸一拐,手斜放紧贴腰部,挂了李晓阳的号,前来找他针灸:“听说你现在正在实习,我是老毛病了,相信你的能力。”他一听到团长说话,猛地起身,前来搀扶团长:“老首长,您的毛病怎么又这样了呢?我……我的水平还不行,您……您,还是另找有经验的看医生扎吧。”他边说边让团长坐下,弯腰揉摩团长那只横斜的胳膊。
“哈哈,我给你实习的机会,你就大胆扎吧。”团长说着,做出欲起身的架势,他急忙搀扶团长,把团长从椅子上扶起。团长径直朝室内的治疗床一跛一瘸走过去,然后坐下,脱了上衣,挽起裤腿,躺下:“来吧,咱们开始。”
他被团长的行为冷不丁地惊呆,直直地呆立在屋子中间。
“来吧,还发什么愣?我现在是你的病人,不是什么团长。”
他被团长又一次的催促,恍然回过神来:“那好,首长,你得忍耐点。”
他转身,拿起来盛针灸的盒子和一个盛有酒精的小药瓶,用镊子轻轻地蘸湿一个小棉球,在团长腿上几个重点穴位上擦拭几下,又拿起一根银针,他的手却哆哆嗦嗦,唯恐一针下去,把团长扎疼。脑海又蹁跹起伏团长刚才走路的姿势,他屛住呼吸,耳朵也竖了起来,想起扎针的要领,手要快,穴位要准确,他在团长腿上的三阴交处扎下第一根银针,然后又慢慢旋转以便更好刺激穴位。他竟然看到团长的腿丝毫没有动,更没有出声。
他又在百里穴扎下第二根,足三里处第三根……直到扎完最后一个根,他满头大汗,汗湿衣衫。
他对团长说:“首长,你的有啥感觉就说。”让他没有想到是却听到团长轻微的鼾声。他慢慢看着手腕上的表,三十分钟后,他轻轻地将一根针地从团长腿上与胳膊上取下,又慢慢用蘸了酒精棉球擦拭。这时,团长挪动了一下身体,睁开眼:“我说你行,就是行!看,我在不知不觉中竟然睡着了。”等他把所有的银针取下来时,团长又轻微一笑:“哈哈,明天继续,我得回去了。”一连十天,他由衷地看到团长的左腿又由原来的一跛一拐,变为慢走时与正常人走路一样的步伐;左手手臂再也不横斜紧贴在腰部,而是自然下垂,不仔细端详,压根看不出脑梗后遗症。
他的医术从此不胫而走,三年的学习生涯,他积累了丰富的中医药知识,实习一年,又积累丰富的临床经验。
毕业后,在部队工作两年后,回家探亲改写他人生的旅程。毅然决然写了复员申请报告,想回到老家。团长知道后,找到他:“怎么?部队没有你发展的空间吗?”
“首长,您误会了,我想我家乡的病人更需要我。”他复员回家,分配到乡镇卫生院。面对家人的不解,恋人的埋怨,村里人的种种猜疑,他一笑而过,不争不辩。在他爷爷上过忌日坟那天,他的姑姑中午喝高了,竟然边哭边说:“阳阳,你说你早不复员,晚不复员,为什么你爷爷走了你才复员?你是医生吗?你能给我们家人中什么用?”乡下人思想守旧,在脑海根深蒂固地盘据一种思想,治病就要吃药打针,哪有扎针就能治好病的道理?因此,他在的中医针灸科室半年没有一个病人主动找上门口。他在工作之外的时间,有机会就讲解中医针灸治病的道理,大多数人听到后,摇头,向他投来疑惑的目光,然后纷纷离开他。最后,他想出一妙招,乡下逢集时,他自费出钱印制宣传单,纷纷发向南开北往的人流,并一边发,一边解释针灸的疗效作用。三日后,他没有想到,乡里的石矿老板竟然开着吉普车把他从医院接走。他坐着石矿老板的车,一路颠簸20多里山路,来到老板家。
路上,石矿老板对他说:“我爹患上了急症脑出血,去医院治疗月余后,还是半身不遂。老爹发脾气不吃不喝,一心求死,如果要活,就得出院,以后永远不治疗。我有意把你接到家,让你做一下老爹的思想工作,并给老爹体验一会你的针灸技术。”
石矿老板的爹听到他是军医,脸上竟然绽开了久违的笑容,然后配合他的按摩与针灸,十天下来,起到良好效果,病人右腿不但会动,而且还能把腿在床上慢慢伸缩,放开。
为了不让他来回跑,石矿老板对爹建议:“你看李大夫,工作的地方离我们村也不近,咱们还是入院治疗,怎么样?”没有想到向来睢不起乡镇医院的老板的爹,竟然欣然爽快地答应。一个月后,石矿老板的爹竟然奇迹般地自己爬起来,站起,与同婴儿般扶墻蹒跚走路。从此,认识他的人对他的中医针灸理论佩服得五体投地,见了他都刮目相看,他也因此名声大振。同时,乡下患病的人,前来找他治疗腿痛、腰痛、中风后遗症的越来越多。
时光流逝,年复一年。他离开部队十年后,有一次出差,有意拐弯去探望老团长,团长听到他近几年的工作成绩后,团长的妇人才委委道出实情:“其实当年你们团长的病根本没有你当初见到的严重,所有症状都是他有意装出来的,为的是给你提供实习扎针的机会,嘿嘿。”他听到后,泪流满面,哽咽无语。擦着不断夺眶而出的串串泪水,起身向团长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又一个敬礼。
又过五年,他由一名普通的大夫晋升为中医科主任,前来跟他学习医术的人越来越多。
来年,他又联系到原比来院校,到那了进修半年,掌握了一门“水针刀”技术,为当地病人解决了诸多腰腿痛顽疾。
半年后,他所在的A县成立中医院,卫生局让他挂帅当上院长。现在海城市的A县,一提到中医院,人人都知道那里有个“李一刀”、“针灸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