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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真色彩】葵花的秘密(征文小说)


作者:王秀云 秀才,1068.34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3455发表时间:2017-09-23 21:30:25

一、一切从星星开始
   事实上,我的记忆不愿意回到2003年初秋的那天上午,尽管一切依然像正在发生一样。那片盘旋的杨树叶子、疾驰而过的奥迪A6扬起的尘土、穿着高腰靴子的女人身上的香味、我拐过市委大院门口时给予门卫的那抹微笑(如今像长在我脸上的血管瘤一样难以掩蔽);还有那天格外爽朗的云和阳光,和当时老杜眼睛里传递出来的那点兴奋,如今都已经暗淡模糊了。
   那天我到家以后又给老杜发了一条信息:“没有您就没有我的今天,真诚感谢。”老杜回信说:“让你等了这么多年,很抱歉。”
   老杜是我的直接领导,我能借调到市委组织部就是因为老杜。老杜到区里调查后进村改造情况。我那时在区委组织部办公室负责文字工作,当然也包括来了客人端茶送水之类。我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感觉很诧异,因为他不像组织部的人。那天我们都在办公室等着,他见到我们部长时说的第一句话是:“好啊,上级领导来了你还坐在这里优哉游哉地喝茶,中午你给我准备茅台还是五粮液?我可告诉你,我喝不了酱香型的酒。”
   我们部长连忙迎上去说:“你还五粮液茅台,给你弄瓶小刀就不错了,你是来扶贫,照你这样还不越扶越贫。”话虽这么说,但我知道今天的茶叶是极品铁观音,水果是米蕉、小金橘和美国提子。当天上午我们组织党政主要领导做汇报,区长因为有其他活动没有参加,区委书记全程陪同,中午上的是五粮液。杜部长雷声大雨点小,并没有多喝酒,别人劝他的时候他就说:“不怀好意啊,望都区想拉拢我党的优秀干部下水。”或者说:“下午还干不干活?你们是不是有什么猫腻?想把我灌醉了?”
   说真的,他最初的调研除此之外和其他人没有什么区别,没有发生什么事情的迹象,非要较真,就是开座谈会的时候,他抽烟,我发现桌子上没有烟灰缸,及时给找了一个悄悄放在了他面前。我记得他看了我一眼,的确是看了我一眼,但直到下午也没感觉这一眼有什么特殊价值和意义。
   按照日程,我们去各项工作实绩突出的洋河镇调研。尽管镇上的领导说了很多比如和村班子成员促膝谈心之类措施,但我们知道根本的原因还是这个村临近一个刚开发的煤矿,村民几乎一夜之间富了,仓廪实而知礼节,村民从原来全省有名的上访村很快变成了生态文明村。
   晚上,镇上的领导说安排杜部长一行吃顿地方特色。
   “比大饭店顶用。”我们部长对杜部长说:“麻椒狗肉。知道为什么远近驰名吗?有这么一句话来形容:男人吃了女人受不了,女人吃了床受不了,床吃了地受不了。”
   杜部长没接他的话茬,而是一本正经地说:“不过我跟你说,我昨天看见嫂子和你儿子了,我是第一次看见你儿子,小伙子真精神。”我看着我们部长警惕的眼神,知道下面不会有好话,果然,杜部长说:“你儿子和廖局长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廖局长爱吃狗肉。”
   我听到廖局长这三个字的时候是有些异样的,我的回忆中依然能感觉空气中有某种波动,以至于我们部长那句“把那小子叫来”让我至今想起来仍然有某种不真实。那时我预感到这个夜晚即将背离常规,起码对于我来说,会和预期有所不同。廖局长叫廖家华,是现在文化局局长,在官场,我只有和他能谈论斯宾诺莎和希尼。
   廖家华来了,我看见他的时候他也在看我,我们只是相互看了一眼,并没有说什么。杜部长说:“你是不是爱吃狗肉?”
   廖家华意识到了什么,说:“我一般情况下是严格按照上级领导的指示行事,杜部长吃狗肉我就吃狗肉。”
   杜部长说:“你看,我说了吧,廖局长爱吃狗肉。”
   我们都笑,那笑像是被赏赐的,夸张地挂在我们脸上。我们以为只有民工才会开这样的玩笑,没想到这些领导也这样与民同乐。
   那天晚上我们要了一个大桌,上了三大盘狗肉,大家吃得热火朝天。我和廖局长几乎没有说话的机会,我觉得这个晚上几乎没有什么两样了,这时,廖局长突然问了我一句:“最近看什么书?”
   我愣了一下,但我马上看到了命运抛过来的眼色,我领会了,读懂了,抓住了,我说:“在重读罗素的《西方哲学史》。”
   人们的目光一下子聚集在我这里。我觉得自己应该说读《资本论》,或者萨谬尔森的《中间道路经济学》,这和这个场合更匹配。有一瞬间我的心情非常灰暗,甚至有点懊丧,我觉得似乎能听见狗吠的声音了,我认为自己因为书生气和那么一点虚荣心把这个机会放过了。但后来的事实证明我是歪打正着,杜部长是人大哲学系的,他读过罗素的《西方哲学史》,问题是他以为在瀛洲市这个小地方,只有他自己读过。
   大家自然不说狗肉了,我们开始谈论诗歌、生死和存在,连镇长都说自己上学的时候背过《查拉图斯特拉》,这真让我们刮目相看。
   杜部长说:“哎呀,我到瀛洲工作这么多年,还没有遇到读罗素的人呢,怎么样?你们部长重用你吗?如果不重用我就把你调市委组织部去。”
   我不置可否,我感觉他只是在说酒话,顺嘴说说,活跃一下酒场气氛。即使他说的是真话,我也不能立刻同意,那会让我们的部长罗祥和很不高兴。但是,我当时的确是被那个渺茫的愿望引诱着,像看见饵食的鱼。我当然不会说不同意,我能做的就是微笑,对每一个说起我的人微笑,用微笑回报和呼应他们对我未来命运的假设。
   还是廖局长说起我工作的事。廖局长说:“杜部长,迟红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在区里也不错,你们组织部从发现、培养女干部的角度把她重点培养一下啊。”
   “领导们吃狗肉。”一个副科级科员不合时宜地说了这句话,桌上的人一下子沉默了。过了一会,杜部长突然忍不住笑了起来,狗肉从他嘴里喷出来,一时大家笑成一团。
   我没有笑,我知道他们笑什么,我装作什么也没有听懂,专心致志对付一块狗排。
   那天晚上我们吃完饭后出来,入夜的秋风吹来,让我的精神为之一爽。晴空如墨,繁星点点,旷野上呈现出远离城区的寂静和悠远。关键是我们刚才谈论过罗素,这为我们宣泄那种形而上的情绪找到了通道。我看见了满天的星星,我说:“看,星星。”
   廖局长说:“星星真好。”
   杜部长说:“很久没看见这么好的星空了。”
   那天的星星的确好,很长时间我总想起那天的星星。我后来到了北京,成了一家出版公司的编辑,我可以肆意渲染我对文化品位的坚持和痴迷。我到过南方,白色的栉子花,觉得那花瓣上的露珠就是那天的星星;我在罗马教堂前看见觅食的鸽子也想到了那天的星星;在新加坡,一个孩子追着自己的妈妈要巧克力,我听见那孩子的奶声像从那天的星星里喊出来的。
   一周以后,我被借调到市委组织部,但是我的工作关系调不过来,我一直是市委组织部一个编外人员,提拔没有我,评先没有我,甚至下面人员来请客也很少带上我,我就像放在亲戚家的孩子一样,被不冷不热地搁置着,一搁就八年。我来组织部的时候28岁,1米66的身材体重只有52公斤,我穿着一套纯毛驼色套装,风姿绰约,意气风发,上班的第四天就听见市委办公室的一个人说:你已经成了市委大院五朵金花之一了。
   八年过后,我已经36岁了,我的眼角出现了再不能消失的皱纹,皮肤暗淡,腰围从原来的一尺九长到如今的二尺四,我那件驼色套装已经送给苏志国老家的一个表妹,他表妹如今在集上穿着那套衣服炸油条。
   问题是我原来区委组织部的同事都已经提拔了,有的到局里,有的到街道,当年那个让领导们吃狗肉的科员如今到洋河镇当了一把手,他上任以后请我们组织部一干人等去吃狗肉,我推说有事没有去,而且,我再也没有去过。
   很多时候我也在想,我到市委组织部其实是因为一个玩笑,至今我仍然知道那只是一个玩笑,这个玩笑改变了我的命运,当然,不只我一个人的命运。
  
   二、树上的风筝
   我上市委组织部的时候,苏志国是不同意的。他说:“你在区里很好,清闲,工资也不少挣,可以照顾家。”如果他换一种表述方式我也许会考虑一下,关键是他说这话的时候我刚在他的呼机里看到肖捷的电话号码,我知道他们还在联系,我因此对他这种劝说我对家庭做出牺牲的话很排斥。我才28岁,我需要有点重要的事干,这种重要的事像葵花,只能在高处、更高处。不会是在区委组织部这种基层部门。我不会错过这个机会。
   苏志国说:“你要走就要办手续,把调令拿下来再走,借调风险太大,一旦出了问题前来不得后退不得,将来自己难受。”
   我说:“不就是一张纸?”
   他说:“孙悟空被压在五行山下也不过是观音菩萨的一张纸。”
   我不置可否,况且我没有退路了,我已经答应了杜部长“人先过去,慢慢办手续”的要求,我认为已经不可能出尔反尔了。
   我有时想,我对那个上午记忆的拒绝其实在很早就开始了。从洋河镇回来的第三天上午,我又接到杜部长电话,杜部长说:“你好好想一下,现在正好缺一个编写组织史的人,你最合适。”我当即去找我们部长。我记得部长当时正喝茶,极品铁观音的香味。我说:“罗部长,杜部长又来电话了。”
   罗部长说:“动作够快的。”
   我没有说话,我觉得罗部长当时基本算面沉似水。“你自己怎么想?”他接着问我。
   我说:“我听组织安排。”
   “鸟攀高枝。”我看见罗部长说这几个字的时候很深地喝了一口茶。“借调也去啊?组织部最长的借调十几年了,你可要想清楚。”
   我其实已经没有什么好想的了。我对市委组织部心存向往,我觉得那个地方能让我的生命更有价值。我在那里不会像在这里一样,写这些没有多少实际内容的文章,这些文章大都从其他报刊随处可见,开头都是“为认真贯彻落实”之类,然后加上我们望都区的数字,比如新发展党员N个,其中某某村发展入党积极分子Y名,等等。我从毕业就干这个,已经干了六年,我几乎不用脑子就可以把这点事弄得花里胡哨、文采飞扬,我想干点重要的事,这个事显然不会在区里。
   我说:“罗部长,我知道您一直很关心我,但是我还年轻,还希望能为社会做点有意义的事。”
   罗部长说:“你如果愿意走我很支持,毕竟那是大机关,更锻炼人。”然后他说:“以后我们的迟红同志发达了,可记住苟富贵毋相忘。”我记住了他的笑容,像是女人的假睫毛,看起来很好看,但随时担心掉下来。果然,我快要出门的时候他接着说:“我们本来准备提拔你当办公室主任,你这一走这个指标就腾出来了。”
   我一下子如梗在喉!我回头看见了他依然挂在脸上的笑容,那个瞬间我觉得他的眼睛已经没有睫毛了,只有褐色的眼珠在滴溜乱转,那笑容已经像子弹一样出膛,我如果不走,马上就可以射出来,杀伤我。
   我回到办公室,只是坐着,没有一点力气。我在这里干了六年一直希望能提拔,但是,当我决定要离开的时候,机会来了。我给廖家华打电话,告诉这件事。廖局长听完后说:“要我说你只有走。事情到了现在,你不走这个办公室主任也不会给你。你用实用主义的哲学观点说服自己。”
   实用主义是什么?人的生存活动就是人的本质,问题是我现在走得心有不甘。我说:“我能不能带个正科走?”
   廖局长说:“按说不是不可能。你提拔不占区里指标,他们就是走个程序,是个顺水人情,问题是他们愿意给你办吗?就是愿意办,你提了正科市委组织部还愿意要吗?组织部压了那么多干部,突然来了一个正科,往哪放你?而且还是一个女正科,明摆着是抢人家饭碗的。再说这事要杜部长来操作,我看你们的关系他未必就帮你。”
   “要是你来组织部当部长就好了。”我说。
   “要那样还有问题吗?问题是我不是组织部长啊。你再好好想想,大主意还要自己拿。”廖局长说。
   我最终没有和杜部长提任何要求。我独自收拾东西离开了区委组织部。以往组织部的人走,大家都要组织一个场合欢送一下,但是,我走的时候去和罗部长告别,罗部长站起来和我握了握手,说:“祝贺高升啊。看看谁有空,送送,我就不送了,我这还有点事。”
   一把手的态度使单位上的人都显得很不自然。他们不送显得不合情理,送又觉得没有多少必要,罗部长的冷淡让他们都在适度表达别离。
   关键我是借调,我像一只风筝,看起来飞得比鸟高,可是鸟可以到任何一片天空下,而我的线还在望都区拴着呢。我只能围绕一棵树转悠。
  
   三、一个人的葵花
   12岁那一年,快过年的一个星期天,我看够了书想到院门口看看。那天风很大,把门口槐树上最后几片叶子都吹下来了,我的围巾根本不能抵御狂风的侵袭,冷得我缩着脖子。我正要回家时看到了一张报纸,被风吹得哗哗作响,那张报纸已经不堪大风的劫掠就要席卷而去。我立刻就冲了出去,我追逐着那张报纸,和狂风较量速度和毅力。那张报纸显得无辜又软弱,被风裹挟着,迅速翻卷着,一直向远处滚去。前方是迟家河,尽管已经结冰,但如果报纸到了那里我是不敢上去的,因为去年冬天二婶子家的老二就是从冰上掉到河里淹死的,我必须在报纸飘到河里之前追上。风把我的围巾吹下来了,我顾不上重新围上,提着围巾继续追;我觉得风也在和我一样喘息,但我们谁也不想停留,一个要被梦想带走,一个要把梦想留下,我们互不相让,你追我赶。我已经快跑不动了,汗水把棉裤和皮肤粘在了一起;我的肺也已经不堪重负,随时都可能被点燃和爆炸。可那张报纸还是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我绝望了,嗷嗷地叫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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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文中的葵花是一种象征,指的是一个人的梦想和追求。小说主人公迟红追求的远方在现实中根本不可能达到。她从区委组织部借调到市委组织部8年,不仅没有谋到一官半职,竟然连个正式的身份都没有,荒唐至极。但现实就是如此,官场自有它的一套规则,阴差阳错也好,擦肩而过也罢,你的命运并不掌握在自己手里。这对于一个读过罗素的《西方哲学史》,能够谈论斯宾诺莎和希尼的才女来说,是一种极大的讽刺。青春幻灭了,理想挫败了,她选择了逃离,逃离到可以自由地谈论文化的高处去。小说通过迟红在职场上的浮沉,反映了普通公务员人生的悲哀。他们一辈子追求的就是一个身份,一个位子,如愿者自然洋洋得意,失败者则哀婉叹息。小说揭露了官场的荒唐,以及对自由与梦想的压制。作者的笔力十分雄健,像一把锋利的解剖刀,入木三分,直达要害之处。一篇主题深刻,艺术性很强的佳作,倾情推荐!问好作者!【编辑:燕剪春光】【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F1709300009】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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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燕剪春光        2017-09-23 21:32:53
  小说直面现实,笔法灵活,语言老道。欣赏并学习。
有花皆吐雪,无韵不含风
回复1 楼        文友:王秀云        2017-09-23 22:48:18
  谢谢编辑。
2 楼        文友:石佛        2017-09-24 06:41:59
  在江山能够安静地读到秀云师妹的小说,非常幸运!
中国作协会员。写字为生。出版多部长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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