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陶补鞋久矣，用坏了九架补鞋机，从黑发到银丝，估摸着已过古稀了，可还在补。
　　 老陶补鞋开始在十字路口北侧，一棵梧桐树下，那树是解放后修这条街时栽的，现在枝繁叶茂，像一柄大伞遮天蔽日地护卫着老陶。老陶什么时候来到树下补鞋的，他自己也淡忘了。
　　 有个衣着讲究的年轻人慕名来补鞋，问，老陶，你咋爱上补鞋的？
　　 老陶眨巴眨巴眼，悠悠地讲，说来话长——
　　 解放后家里穷得揭不开锅，我13岁就到鞋厂当学徒，没工资，厂里管顿午饭。师傅手把手教我，还带着我把厂里的次品鞋逐一修补得跟正品差不多，到年终作为福利大家都能领几双，穿脚上风风光光过年。厂长表扬师傅手巧，给厂里做了贡献。
　　 从那以后我就爱上补鞋了，师傅退休后我接班，每天都琢磨着如何拯救每双病鞋，日积月累，我也能把次品修得跟正品差不离，为这我还获得模范呢。
　　 为练技术，我靠省吃俭用攒钱买了一台废补鞋机，修好后，回家就在上面练。
　　 邻里亲朋请我修病鞋，我当然乐意，觉得修好了就是救了鞋的性命，看着鞋主人高高兴兴地把鞋穿在脚上，我就有荣耀感。人家给钱，绝对不要，我还要谢人家给我锻炼的机会呢。
　　 后来结婚生子，家里负担越来越重，有人劝我补鞋要点钱，我不，人情中参入钱财就会变味。
　　 后来，厂子效益不好，发不上工资，我就用停工放假的时间到树下补鞋。我不得不用这手艺养全家，那时钱对我很重要。
　　 后来改革开放，鞋厂倒闭了，我没文化，只能被遣散。不过，我靠手艺能养活全家，过得踏实，真是有艺能养身的。
　　 有一天，我正补病鞋，一辆城管车把我的东西都拉走了，几双病鞋掉在马路上，我赶忙去拾……最后交罚款，了事。
　　 有人替我鸣不平，我觉得城市发展得快，需要环境美，我该支持。从那以后，树旁这个小区的门卫让我搬到门卫室边上，为感谢他们，小区的人补鞋不要钱。
　　 一补到现在。
　　 问话的人不吭声，还沉浸在老陶的追溯中呢，他年纪不大，不知道那个时代的艰难，也许是在构想当时的情景。
　　 哦，你真不容易，活得朴实真诚。年轻人一面说话，一面给钱。
　　 老陶平静地说，不要钱。
　　 陶师傅，我不是这个小区的。
　　 也不要钱啦。
　　 为啥？
　　 早先要钱，是生活所迫。在十年前我拿退休工资时，就不愁吃不愁穿了，从那时就免费喽。
　　 谁嫌钱多啊？你是例外哟！
　　 我只是觉得，生活有退休工资，生病有医疗保险，坐公交、逛公园有老年卡免费，无忧无虑，要更多的钱干啥呢？
　　 家里人不生气？
　　 孩子们各有前程，谁稀罕我这俩小钱？孩子啃老，那是家庭教育的失败哩。
　　 不行，你这么大年纪了，我咋能让你白受累呢？
　　 那好，我给你俩电话号码，一个是希望工程的，你可以把补鞋的工钱——大约5块捐给它，另一个是我的号码，你家里今后如有病鞋不要了，打电话给我，我去取它抵工钱。
　　 噢，明白了，你这是让我献爱心，佩服。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该感谢那个救了我命的厂、那个慈祥的师傅、那个好心的厂长，感谢那些找我补鞋的邻里亲朋，感谢国家对下岗职工的照顾——给了我一笔遣散费，我交的社保金政府又帮衬了大部分，这些年领取的退休金早超过了交的那点钱……做点小事回报社会，要理由吗？人心肉长的，谁不知感恩呢？天津那个九十岁还骑人力车赚钱捐给学生的白先生是我的榜样啊。
　　 是，是，是，每人都该怀有感恩之心。那您老要旧鞋干啥呢？
　　 病鞋是可以修补的，丢了浪费，补好了鞋主人愿意穿，我就奉还，不要的话，我就把它们捐给贫困户——我没钱，捐鞋也能表达心意。
　　 啊，好，好。现在补鞋的越来越少，您老不觉得寂寞吗？
　　 是啊，人都活得滋润了，病鞋就直接扔了。所以我会去小区收病鞋，刷干净后修补一新，捐出去。
　　 陶老，您咋把旧鞋叫病鞋？
　　 鞋为我们忠实地养脚，旧了那是累病了，要我们治疗啊，我们该有一份珍爱，对不？
　　 对、对、对，有哲理。陶老，您高寿？
　　 72了，没几个年头了。
　　 您老多保重啊！
　　 补鞋能舒展筋骨，比躺在家里看电视、围在桌上搓麻将健康不是？
　　 年轻人看着老陶那双粗糙的手，一脸恭敬地问，您老一辈子没有遗憾吗？
　　 有，就是这补鞋的手艺要跟我进坟墓了。
　　 喔！您老的所作所为不一般，我会老老实实学习您。
　　 看你斯斯文文的，一定是文化人，是白领，工资高还修病鞋，是个节俭的好孩子。我要向你学习。
　　 年轻人有点脸红，攥着两个电话号码，道谢后心满意足地走了。
　　 第二天晚报上登了《即将消逝的补鞋匠精神》，读罢，许多人自惭形秽。
　　 老陶不识字，把人们看过的报纸垫在病鞋下面，继续补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