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路】小路(征文·散文)
十二岁时,全村仅我和两个男孩考上了镇中学。开学那天,母亲让我穿上早已准备好的白色的确良上衣,蓝色士林布裤子和白色运动鞋,我满心欢喜,一身新走在邻居们的注视下,差点甩起了“同边手”。父亲担着箱子被子送我,在后面指点着去中学的路。走到过水坝那些长满青苔的石头路时,父亲竟摔倒了,我忙扶起父亲,父亲满头大汗,膝盖上鲜血直往外流,我要哭了,父亲忙说:“不要紧的。”随手捋了一把檵木叶塞进嘴里,嚼碎敷上,血竟止住了。父亲瘸着腿捡来箱子,箱子角上竟摔去了一大块,我的眼泪真的流下来了。
“莫哭,等你考上大学,我就给你买只皮箱。”听到父亲的许诺,我高兴前行。
寄宿生活的清苦和田地承包后对劳动力的需求,那两个同伴都辍学了。母亲为我担心,叮嘱我走路小心河水和狗,每次都要送我过了水坝才放心。我一个人走在这小路上,也不感到孤单,因为校园有太多的诱惑,那些乐事足够陪我走完小路,何况心中还有父亲许诺的那口小皮箱呢。
黄布米袋全洗白了,上面被母亲缀满了线疤,带子一次次断,一次次接,变得很短了;装菜的大搪瓷杯的白瓷被我摔去了一块又一块,锈斑累累。它们胀了又空,空了又胀,装进了母亲的多少爱意,父亲的多少期盼,陪着我在小路上颠呀晃呀,奖状、团徽,把一个黄毛丫头晃成了大姑娘,晃回了一张师范的录取通知书。
去县城读书得走过小路再去镇上乘车,姐送我,还是那只去了一角的小木箱,因为父亲已被胃癌这个魔鬼缠住了,正躺在医院。那天清早,走过那座水坝时,我对姐说了三年前父亲送我上学时膝盖摔伤的事,心里充满了对父亲的愧疚和担忧。姐嘱我安心学习,家里有她。
在外求学期间,我很少走那条小路,但它时常出现在我的梦中,延伸在我的心里。
毕业后,我回到了母校任教,又走起这条小路。小路依旧随着小河蜿蜒,心中不由得涌起时光倒流之感。在儿时,小路的一端是亲情,一端是乐园;而今,一端是牵挂,一端是责任。
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乡村的孩子随便找个理由就能中止自己的学业,那些安心在土地上忙碌的父母对孩子的期望值也不会太高,广阔的原野有干不完的农活,可以接纳很多人。除了农活,还有各种手艺可以养活人,农村是最好的退路。
每期开学初,班内总有几个学生不能按时来校,望着空空的座位,我心里着急。夏日炎炎,骑上单车就走;冰天雪地,把根草绳往鞋上一系就上路。暂时没学费的答应给垫上,父母不让读的说服父母,学生不愿读的鼓励学生。我总是一个人去,有学生跟着我回。但那一次却是个例外。
有个叫罗爱龙的学生,来报名的时候,我就想,造物主肯定也有打盹的时候,不然,一个人怎么能这样瘸腿歪嘴巴呢?他来自最偏远的山村,经常穿着蓝布衣,解放鞋,很少在食堂买菜吃,总是用一只小坛子从家里带咸菜,成绩经常是倒数第一,自然成了班上最受冷落的学生。我还真有点同情他,上课遇到容易的问题,有意喊他来回答,想趁机表扬他,谁知他每次都是忸怩不安地站起,惊慌无措地呆立,反而成为同学笑柄。后来我发现对于他来说,让他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是最善良的做法,我也就轻易不惊扰他。
开学一个星期了,他还没有来。上完课我就一路问询往他家去。远远地我听到了办丧事的锣鼓铳炮之声,谁曾想竟然是罗爱龙的父亲葬身煤窑了。我看着他家歪斜的木屋,病恹恹的娘和两个尚不谙世事的妹妹,我没再提上学的事,只是帮罗爱龙擦了擦眼泪安慰了他娘几句就往回走了。掌灯时分,我才从田垄七盘八绕地来到熟悉的小路上,心里总算吁了一口气。
夜间行走在乡村,狗吠是很平常的事,虽然前面路口的那只狗叫得格外凶狠,我还是继续往前走。快接近它时,我发现了路边的一根木棒,我警惕地盯着它狂吠,慢慢蹲下身去捡木棒,谁知后面有只狗冲到我背上将我的后颈咬得鲜血淋漓,我抓起木棒一顿乱抽,大喊救命,一位担着箢箕劳作回来的老人,迅速扔了箢箕拿着扁担跑了过来,赶走了畜生,救下了魂飞魄散的我,把我拉到井边,用井水无数遍地冲洗了伤口,把扁担架在井边的长条石上,要我坐在他的扁担上歇息一会,他麻利地在河岸边扯了一把草药,用井水洗净,放进嘴里嚼碎,敷在我的伤口上,说:“这口药是我爹传我的,你不去医院应该也不碍事了。”我千恩万谢告别了老人,狼狈不堪地回到了学校。
在这条路上走着走着,身边终于多了两个人:丈夫和儿子,小路不再寂寞。
星期天我们回去帮母亲摘茶、收稻、挖红薯;河岸边的杜鹃、百合、野菊经常会被插进我们家的花瓶;收割后田野里还有很多的美味,我最擅逮草束下的蛤蟆,丈夫喜欢放干水沟翻泥鳅;每年两次的进城自考,我们总是怀着补度蜜月的心情;每获得一张单科合格证,我们就去小吃店奢侈一回,两碗香喷喷的牛肉面。正当我们牛肉面吃得上瘾的时候,瘦猴一样的儿子大哭着来了,教学、煮饭、洗尿布、哄孩子,忙坏了我们两个大孩子。火药味也曾弥漫了我们的小屋,那么厚的一叠情书也曾被我扔进了火塘,但这一切都只不过微风细浪,掀不翻我们用心和情构筑的小船。
昔日落榜的同学谭子安油光水滑、西装革履、拿着大哥大来访,说深圳到处是机会,赚钱就像拿个竹扫把扫落叶一样容易,说得丈夫心旌摇荡,嚷着要留职停薪跟他下海捕鲸鱼。我担心性格耿直嘴巴木讷的丈夫鱼虾没捞着反而呛了水。他说,女人就是头发长见识短。当夜起草了一个报告天亮就送到了校长手里,校长呵欠连连,慢条斯理地说:“下期吧,这中途我到哪里去要来物理老师?”
丈夫恹恹地回到家里对谭子安说:“子安,你先建好根据地,下期我一定南下与你会师。”两人喝着酒,豪情万丈。等我上完课回来,准备去银行给儿子办理教育储蓄,发现包里的500元钱不翼而飞了。我忙推醒醉酒在床的丈夫,丈夫大着舌头说:“那钱……我给子安了……子安答应明年这个时候翻倍给我们。”
不到一个月,谭子安贩卖白粉锒铛入狱,丈夫傻了眼,知道自己上当受骗让家庭经济惨遭损失,潜心学起了电视机修理,教学之余赚点外快。我有时故意损他:“下期不去深圳拿竹扫把扫钱?”
“嘿嘿,不去了,咱老百姓还是细水长流可靠。”
仿佛自己还不算老,儿子的个儿已窜得比我高了。我开始差遣儿子给外婆给爷爷送东送西,开始也还愿意,慢慢就怕难了,特别是有动画片或者和小伙伴玩游戏时。有时看到我和儿子僵住了,丈夫就和稀泥:“好好好,我去送。”
我把几个橘子或者一点肉拿到他跟前,说:“这点东西他提不起么?要你去送?”
儿子怕战争蔓延,撅着嘴巴提着东西走了。
丈夫说:“有这个必要吗?”
“怎么没有?你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已经担柴挖土了,他也该做点事情了。还有他爷爷外婆看到他多么欢喜呢,一路上来来回回,既锻炼他做事的能力,也感悟了爷爷外婆的亲情。”
后来,求学在外的儿子一放假回来,就记挂着要去看爷爷看外婆。
在乡村,很多人都很重视新年第一次出行,要择黄道吉日,甚至吉时出门。我们家从来不信这个,每年的正月初一,空气中还弥漫着火药香味,大部分人还在为昨夜的狂欢补觉,小路两边的店铺关着,只有地上红红的炮屑展示着昨夜的繁华。我们一家三口各自一身新走在新年的小路上。儿子边走边放着他的爆竹,每声炸响都让他兴奋;丈夫一手提着礼物,一手娴熟地夹着香烟,不时叭上一口,满足地吐着烟圈;我用我门牙上的缺口尽情地磕着南瓜子,既不要担心上课嗓子疼痛,也不要担心破坏卫生,一粒粒如鸟嘴的壳儿随手丢落路边,有的挂在草上,有的飘进田里,有的成了蚂蚁们的别墅。新年的第一天我们就这样快乐地走在小路上,开启一年的好运气。
现在,这条泥巴小路已铺成了水泥路,承载着更多忙碌的脚印。独轮车,摩托车,三轮车,小车,人来车往,比以前热闹了许多。女孩子的高跟鞋再也不会陷进泥泞中,而是清脆地敲击着路面,即使走在乡村也能秀出模特步。最让人感觉与城市接轨的是路旁还安装了太阳能路灯,乡村夜晚再也不是我小学作文里经常写的“伸手不见五指,抬头不见月牙”了。母亲说,路灯通电的那个晚上,村中的空巢老人和留守儿童们像有趋光性的蚊虫,都聚到路灯下来了,如看中秋节的月亮一样欣喜。散去的时候村里的老人在路灯柱上摸寻了好久,都没有找到开关线。回到家里,看到一线路灯这么毫光显亮,都想着浪费了很多电而难以入眠。
在外寄居了十多年的我又走在这条变成了大路的小路上,心里感到格外轻松踏实。一旁的河水哗哗地流淌着向前,一旁的稻田还是那金浪翻滚的熟悉的感觉。沿着小路向前,我还有个归处,我的母亲还健在,我还是个有家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