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爸——”山娃又在夜色下喊他爸回家了。一声又一声，从高到低，从希望到失望的哭泣，就是听不到爸的回声。大山空旷的回荡着她的声音。她有些害怕，村民们常常说晚上有鬼，可爸为啥天黑了还不回家啊？
　　 山娃的爸，一顶白毡帽，一年四季都戴在他的头上。因为头顶那一块不毛之地，他其实不老，才四十来岁，可是长年累月的农活，加上身体不是很好，时而来一场支气管炎或哮喘病，脸上皱纹纵横，脑袋边缘有头发的地方也是白了，眉毛和胡子也白了。他的补丁衣服，除了过年春节时那几天不穿，其余时间全是补丁衣服穿在身上。有时候，他荷锄踏月归家，看着万家灯火，唯独自己那三间茅房灯光暗淡，因为怕耗电，全是装的20瓦的灯泡。他就想：我现在省吃俭用挣钱送娃娃上学，将来她有出息了，我也就跟着享福了。
　　 唉，这丫头喊啥喊呀，这么晚了，我答应，那些仇人听到了又要笑话我无能了，说我天天面朝黄土背朝天，也没有挖出金子来。他硬着心肠不答应，听到女儿山娃的喊声也挺揪心的，于是赶紧锄快点，好早点回家。他终于拖着疲惫回到村口，抱起在地上坐着抽泣的女儿，帮她抹着脸上的泪花说：“乖，以后别喊爸了，这样天黑了还在外面大声哭喊，村头我们的仇人朱大定会听到的，他们会在心里笑话你爸的。懂了吗？”
　　 山娃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只要爸回来了，她就心安了，一切都踏实了。她小声地问爸：“天黑黑的，你一个人在路上走着，不害怕鬼吗？”
　　 “不怕。爸爸属龙，鬼也怕我呢。”他听着女儿的担心，其实心头一酸。小小年纪，就担心着他，挺懂事的。他回想起久远的时光。他小时候不到一岁，看到堂屋里凉席上睡着的娘，他爬过去，寻找到娘硕大的乳房，抱着就吸奶，直到他爸跑来，摇不醒娘了，才死命把他从娘身边抱开。他们说，娘死了，心肌梗塞死的。从此，他是一个没有娘的孩子了，再也没有一双温柔的手抚摸他的哭泣的脸……
　　 山娃听了爸的话，有些高兴，没有注意到爸脸上那走神的表情。她以为龙是大大的仙物，鬼都怕，也就是说爸是英雄一样的人。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抱着爸的头亲了一下。然后将他抱得更紧了。
　　 “爸，为啥我家会有仇人呢？他们为啥要恨我们？”
　　 “他们欺负爸，原来在集体生产队的时候，爸挣的工分少，我们家是超支户，分粮分得少，分鱼时他说超支户随便给条小鱼就算了，反正挣的工分不够吃，都是吃生产队的借支粮。”山娃不太懂，只是听着，听着，就随爸回家了。
　　 “快下来！你爸干活那么累，你还要他抱啊。”刚到家，山娃被娘喝斥了一声，赶紧从爸怀里溜了下来。娘在家煮饭喂猪，家里活好象也做不完似的。从农村啥体制改革开放以来，爸妈就没日没夜的干活。山娃很少有时间在大人们怀里撒个娇。晚上常在醒来时听到娘在用刀剁猪草，早上听到爸妈在磨坊推磨，磨着玉米粒成粉，好拌在猪草里，让猪吃了长快点。有时候，她看到娘甚至在拉尿的木桶上就坐着坐着睡着了。终于到了吃饭的时候，三人坐在一桌吃面条，放了点油盐和葱花，挺香的。山娃舍不得吃，一根一根地绞在筷子上，再一下子送到嘴里吃下去，不像爸妈那样吃出呼呼的声音来。然后吃着吃着就累了，眼睛一眯就趴在桌边睡着了。
　　
　　 二
　　 这天，山娃在朱家大院玩，听同院的朱兰兰说山上的地里有猪吃的嫩草，一大片一大片。她想帮妈妈干点农活，就高高兴兴背着小背篓随着朱兰兰出去了。兰兰比她大好多，兰兰是朱大定的女儿。平时大人不在时，小孩间也难免孤单，互相悄悄一起玩。尽管大人不许她们往来。在菜籽花地里，小孩一蹲下去，大人也看不到找不着。
　　 这时山娃突然听到油菜地里传来娘的声音：“现在都是新时代了，你不能再象过去那样欺负俺。否则我去法院告你强奸！”
　　 “去告啊！就凭你秃顶男人的熊样。”一个男人的声音，不是兰兰的爸吗？娘与仇人在这里干啥？“山娃，山娃……”兰兰以为山娃走丢了，大声在外面喊。山娃有些害怕地赶紧跑出去了。她一出去，就被兰兰姐捂着嘴巴，不许她出声，拉着她一口气跑回了家。回家好久了，家里没有爸妈，她猜想自己并没有听错。可是“强奸”是啥意思呢？七岁大了，还没上学的她并不懂这意味着什么。这个词就像迷一样藏在她心里。
　　
　　
　　 三
　　 农村的夜晚有纳凉的习惯。吃完晚饭后，大家在一个院子里，一边闲聊，一边吹着风。晚上特别享受的时光，那月色照亮了整个大院。这时小孩们也在大人身边听他们聊鬼故事或一些别的神化故事。
　　 有一次，山娃听到爸讲一个故事里，说一个男人强奸一个人，她刚好想弄懂这意思，就随口问：“我听到娘在油菜地里对兰兰的爸说要告他强奸。强奸是啥意思？”这时爸一个耳光狠狠地打在山娃脸上，她委屈得大哭，院里的其他大人也大惊失色，刘婶，杨婶，李婶都悄悄地离开回屋了。那次，爸妈大吵了一架，爸又去找朱大定打了一架，脸和手都受伤了，肿了好久。从此，爸更回更加恨朱大定了，而且不许娘在外面干活，只管家里的事。
　　 后来听娘说，朱大定是恶霸，他凭着当年是生产队长，强奸了好多穷人家的媳妇。大家都不敢告他。因为原来要靠他给工分吃饭啊。从此，山娃的眼里，那个村庄少了亲切，多了寒凉。她努力读书，不管穿着啥样的补丁衣服，哪怕左右脚不一样的鞋子去上学，她一样高高兴兴，她会每年期末拿回一张奖状。这时，她可以看到很少高兴的爸，他的脸笑得像一朵花。
　　
　　 四
　　 时光象把飞梭，一晃，山娃上高中了，她爸妈的腰更弯了，背更驼了，头发更少更白了。可是山娃一次感冒发烧，去医院检查，却说是白血病。这可愁坏了她的爹娘。医生说治疗方法是骨髓移植。这真是命啊。山娃聪明却又得这怪病。为了救她，爸妈都去医院配型，结果却查出山娃不是她爸亲生的。娘的身体太差，不能做骨髓移植。这时村里的消息象长了翅膀一样，没几天全村都知道了，也明白朱大定或许能救这孩子。朱大定的老婆早死了，女儿兰兰嫁了老公，从此再不回家了。儿子也犯强奸罪被关进了监狱。过去他做恶太多，现在年老了，也没以前威风了，主要大家都有自己的土地，不用求他了。他天天萎缩在自己的老房子里，过着孤孤单单的日子。他有时甚至幻想，年轻时做的恶，会不会种下一个两个瓜，他们来认自己亲爹多好。
　　 听到山娃生病的消息，他悄悄地去了一趟医院，悄悄地配了血型，结果真如他意料的，山娃是他的孩子！他把此消息告诉了山娃爸。山娃的爸又气又恨，又抬不起头，可是看到山娃可怜的目光，他又心软了。孩子是无辜的。而且他疼爱了她十七年啊。不行，不能这样放弃她。纠结了三四天，像是去了一趟地狱，他决定要救女儿。山娃的娘到医院，主治医生高兴地告诉她，孩子有救了，有人配型成功了。可是山娃娘一看名字是朱大定，又恨又气，说可不可以复印一份报告，回去给孩子的爸商量一下，准备找钱救孩子。医生信了山娃娘的话，给了一份复印件给她。山娃娘回到村，悄悄找到朱大定，狠狠地说：“你救也得救，不想救也得救。不然我有证据去告你当年强奸罪！”朱大定听到这个词就直哆嗦。儿子没有自己当年幸运，被人一告就进去了，他可不想进那个地方，马上答应：“我救，我救。不救她，我去悄悄配啥型啊。我就当为自己赎罪吧。”
　　 在大人之间的悄悄安排下，爸妈贷款，卖猪卖粮，筹钱给山娃做了手术。没有想到，老天有眼，山娃真的得救了。从此，山娃的爸也没有以前那么仇恨朱大定了。不过，还是互相不说话，见面也是把头一别，转向，像两道眼看要交错的寒流硬来了一个拐角，避开了相交点。
　　
　　 五
　　 二十年又过去了，贫穷的村庄一天一个样，家家修起了楼房，原来的茅草房一间也没有了。山娃读书考上大学，把爸妈接进大上海的城里享福了。原来的那个房子借给杨婶家当作养鸡用的房子了。杨审家翻新了房顶，石棉瓦一换上去，也没原来的样子。这次回家乡，也是听说原来的地方要被国家征用，为了房子的补偿款而回去的。山娃的老公自驾车，一家老小回去，很是风光。毕竟，农村人还是很少有买小车的，虽然比过去富多了，可盆地一样的地貌，公路虽然有了，也不比城里的公路又宽又干净，一开一路泥土飞扬。一打听，时光真是一把刀，原来的一些老人都死在了这把刀下。有的人没死，也老得不认识了，山娃也不是原来的山娃了，许多人也快认不出她来了。幸好山娃的爸妈还在，一些老邻居还是原来那样热情。山里人就是这点特别让人心暖，不像城里人，对面相住几十年，也互不串门。农村人一家来客，家家都来观看，有的送菜，有的把做好的鸡或鱼端来。杨婶家干脆杀了一头猪，说要让山娃们尝尝绿色的食品。说实话，真香。灶屋的煮肉，院子里都能闻到味儿。故乡啊，故乡的味道就是这样。山娃不禁暗自感怀。
　　 聊天中，大家又聊到了朱大定，大家说他真是千年王八万年龟，还活着呢。只是不在村庄里了，好象去了城里做啥买卖了，反正过年回来时，还是穿得挺干净的的一身新衣服。山娃本想当着爸妈的面让他们忘记过去，放下过去，心结打开了，自己的灵魂也得到解放了。可是没想到回来，没有遇到人。朱大定的家还是旧房子，只是从把原来的草房换成了瓦房。门窗上挂满了蜘蛛网，显然好久没有人住了。
　　 山娃委托杨婶一家帮忙办理征地补偿款的一切事，就开车准备回上海的家了。
　　
　　 六
　　 来到家乡的县城，原来的旧城因移民也搬迁了，找不到原来的样子了。山娃家的车开到这样有熟悉又倍觉陌生的街市，别样的滋味齐涌心头。于是停车在路边，想好好看看这个山城如画。此时一个向人要钱的老人靠近他们的车，然后软软地倒下去，哎哟地直哼哼。真是见鬼。竟然遇到新闻上的碰瓷老人了！
　　 山娃第一印象就是打电话报警。而山娃的爸妈却细细一看躺在车轮边哼哼的老人，奇怪地说：“咦？这好象咱们村里的朱大定那个老头呢？”
　　 “啥？”那老人听到有人说出他的名字，立马睁开眼，停止哼哼，一脸的惊讶。他也认出了山娃的爹和娘，赶紧用衣袖擦了擦有些脏稀稀的脸，爬起来就想跑。山娃心里一纠疼，人啊，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原来的威风没有了，连做人的起码的良知也最后丧失了。后来听娘说是他救了自己的命，她还曾心有感恩，至少证明他还有一丝人性和良知，现在看来，他啥也没有了，只有一条苟延残喘的命了。这究竟是谁的错？
　　 “别跑了，算了，认认吧。这么多年不见面，你竟活成了这样？”山娃的爸拉住朱大定的手，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在眼里流动。真是山不转水在转，水不转人在转。转来转去又以这样的方式见面了。朱大定竟然流出了眼泪。
　　 或许唯有这一点证明此刻他们的出现，唤醒了沉寂多年的东西。他也老掉牙了，满脸的核桃纹，又黑又脏。身上还有一股怪味儿。他说：“现在我也老了，挣不到钱，只有靠乞讨过日子，有时也骗骗老实人。女儿兰兰远嫁河南，从此遥无音讯，再也没回过家。或许她认为我给她丢脸了。儿子还有三年刑期。我呆在村里，也没有人与我来往，不如在外面逛逛，还好混日子一些。”
　　 “是的，古语说得对，上梁不正下梁歪，中梁不正倒下来。人一辈子三穷三富不到老呢。你也受到惩罚了。回村吧，你长期流浪在外，不知道村里征地，要拆牵有补偿款吗？你的房子也有不少的补偿款了。以后养老吃可以了。有了钱，租一间小房子一个人过好点吧。”山娃把朱大定请到酒店里好吃好喝一顿，然后回上海了。她再也不知朱大定的消息了。
　　
　　 七
　　 “山娃，回来吧，朱大定死了。”一天，山娃接到杨婶的电话。
　　 “哦。怎么死的？”山娃有些反应不过来，不知该说啥。她想这个人真正意义算不上我的父亲啊。因为他用罪恶却播下了一颗善良，这种感觉让她有时觉得吃了苍蝇一样难受。
　　 “我，我，我不想回来……”电话里一阵沉默，像穿过了千年的古老传说。
　　 杨婶说：“唉，他一个人死在路边挺可怜的。我们也是听要工钱的人说，他用自己家的房子拆迁补偿款修了从县城到村后的水泥公路，虽然没有修完，大家听说后还是挺感动的。他是脑溢血倒下去的。”放下电话，山娃心里像有千万条蛇在咬着。她不想哭，晚上恶梦中梦到了他的坟地上也有千万条蛇在爬行。半夜醒来，她望着窗外，象是想一个古老的传说一样，与她无关，又好象与她怎么分也分不开的关系。
　　 她终于把此事告诉了爸妈和老公，大家还是觉得山娃应和她老公一起回去吧。爸妈老了也不能坐长途车了。开车回到家乡，朱大定已经被火化了，骨灰盒放在一个大家临时搭起的露天棚里。那时摆满了花圈。有的挽联上就是空白，一个字也没有。或许大家也不知写啥好了，有的写了字，也是别人写好了花钱拿进灵堂的。按照家乡的习俗，三天三夜的锣鼓唢呐吹吹打打，守夜三天三夜，朱大定的女儿仍然没有回来。山娃捧着骨灰盒，将他葬在家乡的朱氏坟山。烧了“三七”纸，准备回上海了。
　　 山娃家的牵迁款也办好了，杨婶交给山娃。山娃一数，居然多一万元了。杨婶拿出从朱大定的出租房里搜出来的遗书说：“他说当年在县城相遇，是你们给了他最后做人的尊严，他要给你们一万元的感谢费。其他的钱款村委决定帮他保管，按遗书上等他儿子回来给他的儿子。”
　　 山娃看着村后那条弯弯的水泥公路，她知道那是一条通往心灵的天堂路。她深深地长叹一口气，愿上帝给他一条没有泥泞的路吧。家乡村后的翠竹，在风中像是作别的挥手，摇曳着山娃深深的哀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