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卿本佳人
一
柳梦飞一袭黑色的夜行衣,在苍茫的夜色中几乎看不出是真人。他在树梢略停了停,似乎在倾听着周围的动静,然后,一纵身,身轻如燕地飘进了一间看上去极其普通的瓦房。
这座村落和绝大多数的村落一样,早早就没了灯火。农夫贫困,能节省一点灯油也是好的,何况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本也是农民们的生活习惯。
他皱了皱眉,俊逸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疑惑。五年了,他终于接到确切的情报,知道她躲在这里。难怪哪方面的人都找不到她,谁能想到昔年锦衣玉食的江南第一名妓心羽会过上这种清苦生活呢?
这间房也不过是极普通的农民住房,虽比茅屋强些,却是家徒四壁,离那大片的农民住屋有一段距离,平日里大概离群索居。想当年,心羽艳冠江南,千斛明珠要为她赎身者不知凡几,她都不曾看在眼里。摇了摇头,只要想到她的背叛,残害忠良之后,便再不容自己顾惜往日情份。
他扑向仍有灯光的一室,窗户洞开,似乎全无设防,又或是有请君入室之意。一人正背窗而坐,乌发如云,只用一枚极其普通的发簪绾住了头发。
听到声音,坐着的女子缓缓回头,果然是心羽。她的容颜已经憔悴多了,昔日那吹弹即破的皮肤变得粗糙。只那双眼,仍是波光流转,几乎不曾让岁月留下痕迹。
这样一个丽人,即使换了粗布衣衫,如何能遮掩住天生丽质,得以让她在此地埋名隐姓地度过五年?
“佳客远来,贱妾已备清茶,何妨略略宽坐?”心羽伸手延客。还没容细想,柳梦飞已抓住了心羽的手。这是怎样的一双手啊!皮肤已经粗糙得像个农妇,布满了茧子,这哪里还是昔日只会抚琴弄箫的那双纤纤玉手?
心羽低眉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嘴角浮上了一个苦笑,轻轻地抽回了手:“知道今日会有佳客远来,贱妾才束妆相迎,平日里贱妾不事修饰,才能瞒过乡邻。”
柳梦飞这才回过神来,脸色也骤然冷下来:“你知道我的来意,便把小公子埋骨之所相告,或者瞧在昔日的情份上,我给你一个痛快!”
心羽看向柳梦飞,那一眼似乎包含着太复杂的感情,难道时至今日,她还有什么推搪之辞吗?
“情份?”一丝讥诮的微笑浮上了心羽的嘴角。
“若非当年对你……我怎会让你逃遁,以至于浪费了我们这许多时间!”当年他怎忍辣手摧花?
心羽低下了头,眼中的落寞一闪而逝。柳梦飞想要逼她,却不知怎的,还是难以硬下心肠。五年了,他还是忘不了她啊。可是,他的眼中现出绝决之色,这一回却要大义灭亲,再不容她逃逸。
心羽抬起头来,看着他眼中的神色,虽然早已设想过千万遍这样的结局,仍然忍不住心中剧痛。昔日的恩爱缠绵敌不过他的忠君爱国心啊。罢了,不是早已料到了吗?自己也算是求仁得仁,还有何怨?
缓缓站起身来,却瞥见柳梦飞戒备的神色,不由嫣然回眸:“柳郎,你要动手诛我,且待我弹奏一曲罢!曲终定会告诉你小公子的下落。”
柳梦飞迟疑半晌,不再言语。她的笑容仍如昔日般可以倾国倾城,当年为博她一笑,不知多少王孙公子倾家荡产。自己竟然蒙她青睐,难道那时心羽已有意谋害袁大人吗?一念至此,眼色不由又冷了几分。
二
打开箱盖,心羽取出昔年名动江南的古琴。五年了,这张古琴已尘封五年。固然是因为怕露了形迹,更因为怕睹物伤情,原不想再弹给除了柳郎外的人听。轻抚琴身,心羽眼中露出了缅怀的神色,脸上的线条又柔了几分,在朦胧的灯光里,似乎又回到了正在妙龄的时代。柳梦飞暗暗叹息一声,那段日子是他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说不尽的旖旎风光,道不完的缱绻情浓。如果没有兵变,自己或许就愿这样陪着心羽过一生。江南第一名剑与江南第一名妓,也是当时一段佳话。
一曲《高山流水》响起。技艺是生疏多了呢!心羽自嘲地想着,但那琴谱却是极熟的。虽然五年来不敢弹奏,那旋律却常在耳边回忆着。
忽然曲子变得激昂慷慨,柳梦飞一惊,莫非心羽又有什么诡计不成?一只手便又紧紧握住了剑柄。心羽只淡淡地扫了他一眼,嘴角浮上一丝苦涩,眼中的神色却分外光彩夺目,益显流光溢彩,几乎令人不敢逼视。即使在那名满江南的日子里,柳梦飞也不曾看见心羽这般投入过,似乎她已把自己的生命融入,全身心地弹奏这首不知名的曲子。初时虽有些生涩,不久便已全无阻碍之感,如行云流水般一气呵成。柳梦飞只觉这琴声似乎在诉说着不平之意,心羽有什么不平的呢?
“啪!”琴弦断裂,心羽端坐良久,才黯然一叹:“究竟不能终曲!”身子却软倒在琴上。柳梦飞怕她有什么阴谋,一时踌躇不敢上前,目光闪动,却见心羽眼中的神色已黯淡了下去。
柳梦飞一怔:这分明是生命之火将熄的神色,一时再顾不上细想,上前扶住了心羽,骇然发现一缕鲜血从她的嘴角溢出。
“心羽!”他惊叫。
心羽的眼睛已然丧失了神采,只是轻轻低语:“放心,我从没有加害你的意思,你不必一直防着我。何况,我手无缚鸡之力,能奈你何?”
“你怎会这样?”柳梦飞从怀里掏出伤药,也不管对不对症,心羽却缓缓摇了摇头,眼中露出了些许笑意:“没用的,柳郎,如今我是灯枯油尽,终于是再撑不下去了,至少还是让我等到了你。天儿已经长大,我也可以放心去了。临终前知你对我仍未完全忘情,却已无憾了。”是否真能无憾呢?
“我这就带你去找大夫!”柳梦飞急急说着,便要抱起她。
“就是大罗神仙来了,也救不回我。唉!”轻叹一声,心羽笑盈盈地看着他:“你此来不是要杀我的吗?我可不想让你赢得青楼薄幸名,这样的结局很好,很好……”
说到后来,心羽的声音便渐渐低了下去。柳梦飞一时忘了自己的来意,满心只有痛惜和不舍。原以为自己恨透了心羽,却原来在内心深处仍是深爱着她啊。
“柳郎,你不是挂念着小公子吗?天儿就是我为小公子起的名字,你不喜欢便改了罢。”
“小公子?他……”柳梦飞一阵惊喜,难道小公子不曾死吗?当时传来的消息不是心羽被奸相看中,接入府中,随后便传来小公子的死讯吗?难道……小公子竟不曾遇害?
看到柳梦飞那惊疑不定的神色,心羽只觉得心又冷了几分。事过境迁,难道五年相别,还奢望他爱自己胜于一切吗?当日尚且不能,何况今宵?
疲倦地用手指了指东厢房,一时意懒心灰,再不想睁开眼睛,因此没有看到柳梦飞眼中的不舍。
三
终于放下心羽,柳梦飞迈进了东厢房。房里只有几件粗糙的家俱,一个男孩仰面而卧,睡得正酣。他剑眉朗目,十二三岁年纪,竟没有被方才的琴声吵醒。
没错,这一定是袁大将军之子,虽然长了五岁,但眉目间仍有幼时的影子。况且,那方正的下巴,那两条入鬓的浓眉,还有那高挺的鼻子,不正是袁大将军的缩影吗?
转头瞧见一枝香燃在炉中,柳梦飞才恍然而悟,难怪这被叫做天儿的男孩如此好睡,原来是心羽点了安息香之故。
那么,当年心羽并没有杀小公子了?一时间,他也不知是悲是喜,复又抢出房间,看见心羽仍伏在琴上,一动不动,不由惊呼:“心羽!”
小心翼翼地把心羽抱在怀中,发现她已是骨瘦如柴,再探鼻息,已是气若游丝。
“心羽。”柳梦飞哽咽难语,“是我误会了你,可你为何始终不与我分说,竟由得我误会了这么久,几乎恨你入骨?”
心羽缓缓睁开眼来,感觉力气又回复了一些,知道是柳梦飞耗了真气支持自己。“那又何必?既已为君见疑,何须多作解释?何况,昔年你对我咆哮,状若疯狂,又留有什么余情?去者已矣,再也休提。如今我终于可以放下担子,我也累极了,这便去了,也算是得偿夙愿。”
“心羽!”
但心羽终于缓缓闭上双目,柳梦飞感觉到她气息已无,心中顿时又悔又愧,又痛又悲,喉头一甜,喷出一口鲜血,一时间反倒神智更加清晰起来。
还记得那天,他得知心羽身事仇敌、小公子被杀的消息,急急赶去,却见心羽笑盈盈相迎,眉间尚有一丝得意之色。在追寻心羽的五年里,他一直以为是因她攀上权贵害死小公子之故,现在才明白,那是因为她成功救出了小公子。可是自己一见面就对她责以大义:“卿本佳人,奈何作贼?”她脸色如雪,半晌才说:“我本是不知亡国之恨的商女,这些军国大事与我何干?我只是……”他当时气怒攻心,见她停口不说,便以为她理屈词穷,怎么忘了心羽的性子向来宁折不弯。那番逼问已伤了她的颜面,如何还肯细细详说?她自是全心爱着自己,怕是为了自己才身入狼穴救助小公子吧?
低下头,柳梦飞吻住了在梦中向往了千百回的香唇,却触唇冰凉。心羽,已经去了?怔怔的,泪落两行。
四
“娘亲!”一声惊呼从东厢房传来,一个小身影飞快掠来,竟然有不错的轻功底子。柳梦飞这才醒觉,原来天边已现鱼肚白,自己就这样抱着心羽枯坐了一夜。低头看去,心羽面目如生,虽多风尘之色,却仍是清丽绝伦。
进来的正是天儿,他直奔到心羽身前,立刻嚎啕大哭起来。想来心羽平日对他必是十分爱护,所以天儿虽知道非是自己亲娘,仍然悲痛莫名。心羽待自己的情重竟然一至如斯,可自己却对她误会如此之深。
想劝天儿收泪,柳梦飞自己却未语泪先流,落了心羽满脸。
天儿抬起头来,仔细端详了他一番,才脆生生地叫:“柳叔叔!”
“你认得我?”柳梦飞奇怪地问。当年他只见过天儿一面,难道七岁的天儿历经五年还能认得一面之缘的自己?
“娘亲画有柳叔叔的画像,告诫天儿只可跟着柳叔叔,余人皆不可信。”天儿虽仍泪流满面,却返身奔回东厢房去。柳梦飞抱着心羽跟了进去,却见天儿费力地从床底上抽出一只铁箱,箱内装满了书,最上面的是一个纸卷,天儿默默地把它递给了柳梦飞。柳梦飞把心羽平放在床上,展开纸卷,却掉下一块玉珮来。他弯腰欲捡,天儿抢先捡了起来:“这是娘亲最珍爱的东西!”紧紧攥在手心里。
柳梦飞却是心中大痛,他一眼认出这块玉珮正是自己送给心羽的定情之物,没想到她一直珍重地收藏着。看来心羽对自己的感情从来都没有淡忘过,自己怎能误会她背叛自己投入奸相怀抱呢?想当初,王孙贵族想要一亲芳泽的如过江之鲫,期间也不乏对她情深的,可是心羽一直不为之所动,仍然过她冰清玉洁的风月生活。直到遇见了自己……
低头看向纸卷,自己的脸栩栩如生般地呈现在纸上。就连那份飞扬的神采也画得纤毫毕现,想来心羽定是日夜思念着自己,否则怎么会把自己的神韵也画得十分神似?难怪天儿能一眼认出自己来,五年里,自己外貌的变化并不大。
天儿看着躺在床上的心羽,不禁又呜咽了起来。柳梦飞想劝,却劝不出口。自己的心里又何尝不伤心,何尝不痛苦?恨不能与心羽同走黄泉路,只是这天儿却怎么办?
天儿掉了半晌眼泪,才转过身来,垂下了头:“其实我不该为娘亲悲伤。”
柳梦飞疑惑地看着他,莫非天儿竟是个天性凉薄的人吗?自己与众多武林同道岂非白费了许多心血,白担了许多心事?然而看他刚才两番痛哭流涕,却是真情流露。
似乎看出了柳梦飞的疑惑,天儿乖巧地开口解释:“柳叔叔,娘亲已经病了很久,常常夜不成寐,要靠着安息香才能勉强睡上两个时辰。我睡在东厢房,半夜醒来,总是听到娘亲咳嗽的声音,我偷偷看到娘亲经常咳出血来。常常拿了柳叔叔的画像掉眼泪,还对我说,最怕支持不到叔叔前来,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天儿,否则便不用强自支撑。”
“你们……过得很苦吗?”柳梦飞迟疑地问。其实他不问也已知道了,他们家无长物,屋子也已经年久失修。
天儿低低地说:“是娘过得很苦,生病了也不舍得去看大夫,省下来的钱全给天儿买了书。平时娘亲除了教天儿读书,便是帮人缝补衣服,或在田里劳作,却不许天儿帮一下手。时时督促天儿读书练武,说追杀天儿的人很多,将来要靠自己才能成就一番事业。”
“你娘亲会武吗?”他记得心羽虽然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却是个弱质女流,对武功一途绝对没有涉猎呀?
“娘亲不会,是教天儿照书上的样子学的。”天儿又从床头翻出一本书来,柳梦飞认出这正是自己遗在心羽那儿的剑谱。
“其实天儿的力气比娘亲大得多,可是娘亲却从来不许天儿帮她做活。只有一次,娘亲去集市卖东西,实在拿不动,天儿到村口接她,才帮了娘亲一回。娘亲抱着我流了好多眼泪,说自己真没用,这点东西都拿不动。叔叔,娘亲生病了,当然拿不动东西了,是吗?”天儿哽咽。
柳梦飞的眼中又浮起了泪光,心羽一向养尊处优,过的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生活,几时吃过这种苦头?若非自己鲁莽,伤了心羽的心,怎么会让心羽狼狈至此?
“天儿,你娘亲是怎么得的病?”
“娘亲说,是以前的日子过得太优裕了,一时吃不了苦,才种下病根。”
是啊,想来心羽的日子过得真的很辛苦,当年他们就没有带些细软出来吗?大概五年时间也变卖殆尽了吧?何况,心羽对那些首饰明珠从来不感兴趣,要变卖,大概也卖不出什么好价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