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人们自称的“直新路”从西向东绵延近十里，是直河到新集两个村落的最短路线。多少年来，直新路沿线的居民都喜欢去永隆街上做买卖。路的中途有一个咽喉部位，是直新路沿线的居民去永隆街的必经之路，好多年前南河村的居民严贵就很有商业眼光，他分家出来首先看中了这个地盘，先下手为强地在那里打了个地基。由于这块地位于以南，所以他就座南朝北建了一栋房屋，做起了生产资料的购销买卖。 他将自己家的门面朝北风开后，每年冬季，严贵一家连大门都不敢打开，但为了方便做买卖，也只好忍受这种开门做买卖时，屋子里北风乱窜的苦楚。后来村子里又有两户分家出来的小夫妻要在这里建房，于是就在严贵家的东西两边各人打了一块地基，李新家的地基打在严贵家的西边，张远家的地基打在严贵家的东边，不过这两对夫妻都对开店做买卖不感兴趣，于是就座北朝南各人建了一栋较小的砖瓦房，平平静静地过起了他们的小日子，严贵家的房屋两边成了李新和张远两家屋后的自留地，而严贵家的自留地则成了李新和张远两家之间的一块空地，三户人家其实是不相往来的。后来因为受地理因素的限制，这个咽喉部位的东边是一条村路，西边是一块面积不大的池塘，所以就再也没有第四户人家能在这里建房，三户人家的村庄也就成了一个与村子隔开的孤村。这几户人家正因为不相往来，所以才相互尊重，小日子过得平淡无奇。但也有一桩疑惑事一直是李新心里难以解开的谜团。就在儿子晶晶五岁的那年冬季，李新忽然明白了藏在他心里的那桩疑惑事，晶晶其实不是自己的种。此前许多次，李新总是望着晶晶那张眼脸纳闷老半天，家里真的出了怪事了，怎么自己儿子晶晶跟邻居张远的儿子张涛那么相像呢，就像是两个孪生兄弟，一个模子倒出来的一般，难道是鬼魂附体，妖魔缠身，让他家的后人出现了与别人家的孩子体貌相似的现象。他实在弄不明白。
　　 那天，他们村里的瓦工师傅陈大年和李新等人在给严贵家建厨房时，陈大年望着在严贵家玩耍的晶晶忽然大叫一声：“狗日的晶晶，怎么跟张涛那么相像，都分不清谁是谁了。”
　　 这一声喊叫不打紧，正在他身边做瓦工活的李新就像从梦中惊醒了一般，忽然放下手中的砖块，提着那把瓦刀，气势汹汹地往自己家里走去，他就像醉酒了一般，两眼胀得通红。他冲到自己家里时，老婆吴娇正在房间里绣鞋垫，季节正是冬至前后，庄稼活已经结束，妇女们大都在家做针线。吴娇看着李新气势汹汹的样子，惊问：“李新，你要干什么？”
　　 李新二话没说，竟将吴娇按在床上，又将瓦刀架在她的脖子上，吼道“你今日要是不说实话，老子就一刀砍死你，晶晶到底是不是我的种？”
　　 瓦刀下面的吴娇一时间吓得瑟瑟发抖，生怕李新真的就一刀砍了下去。
　　 看他的样子，他好像已经气疯了，疯狂的男人是没有理智的。 “我说，我说，你快把刀拿开，硌得生疼。”吴娇说。
　　 李新松开了吴娇，吴娇从床上立起身来，镇定地说：“晶晶，其实就是张远的儿子。” 李新将他的巴掌举起来，那巴掌本来是要抽在吴娇脸上的，却重重地抽在了自己的脸上。
　　 “什么时候的事？”李新问。 于是，吴娇便向他讲述了一切。 六年以以前，李新一直在离村五六里地的一个油厂上班，那个油厂是他的亲戚在那里开办的，他在那里上班已经几年了。张远因为跟他家是邻居，两家之间只是隔了一个无人建房的空地，所以张远就跟李新商议让他在亲戚那里给他找了个能在厂里上班的岗位。有段时间，李新在油厂上夜班，而张远则在那里上白班。有一回，张远上白班归来，天已经黑了，因为交接班有一个小时的间歇时间，所以，李新就在家里耽搁了一会，张远冲着屋里的李新喊：“李新，快点，别迟到了。” 话音未落，只见李新推着自行车慌慌张张地从家里奔跑出来，经过他身边时，急急忙忙地说：“帮我把大门拉一下，天快黑了。”说完往油厂方向飞驰而去。
　　 张远按照李新的吩咐，停好了自行车，走上前去帮李新拉屋门，却意外地看到吴娇正在她的房间里脱衣洗澡，那房门虚掩着，留了一道拳头大的门缝，所以看得见吴娇脱下衣服后白亮亮的身体。一时间，张远胸中那团欲火“哄”的一下燃烧起来。在他的脑子里，有好几回他看见吴娇进屋时，总喜欢回眸深深地看他一眼，那目光里饱含着深深的情欲，每回他都从她的眼神里读懂了她对他的暗示，但他就是使不上胆。此时此刻，那道半敞的房门，仿佛是吴娇故意为他拉开的，他的胆子一时间上来了，于是，他不仅没将那大门拉上，反而推开了大门，走进堂屋将那大门栓上了，当他推开房门走进房间将吴娇搂在怀里时，那吴娇假意骂了句：“张远，你这该死的，你想害死我啊。” 骂归骂，但吴娇却伸手将电灯开关给关上了。那一晚，张远半夜三更才回到自己家里去。此后的许多次，张远出入她的家门与她寻欢作乐，就跟进入自己家一样，毫无顾忌，因为吴娇已悄悄地给了他一把屋门钥匙，而李新那段时间则一直在油厂上夜班，夜晚在油厂通宵达旦地劳作，白天在家里睡觉，对他们的奸情毫无察觉。
　　 直到有一天夜晚，正在自己老婆身边睡觉的张远忽然声称要出门解手，但出门之后竟一去不归，刘艳心里疑惑，出门去寻找，发现吴娇的房间里亮着灯光，刘艳从玻璃窗往里一看，发现自己男人与吴娇在一起。刘艳立时大喝一声：“张远，你在做什么。” 张远听到刘艳的喊叫声，慌忙从吴娇身上溜下来，披上衣服从房间里逃出。
　　 刘艳恼怒地冲进吴娇的房间，扬手抽了吴娇两记耳光，骂道：“你这个骚货，荡妇，敢勾引我老公，老子打死你。”
　　 那吴娇没有还手，竟讨饶似的在那床上给刘艳跪下道：“姐呀，你饶过我吧，再也不敢了。” 刘艳离开了吴娇的房间，回到家里又跟张远打闹了半夜，后来严贵夫妇出面调停，刘艳和张远害怕事情会传到李新的耳朵里去，李新会向他们索要钱财，事关利害，这才平息下来。
　　 但吴娇跟张远通奸的丑闻经严贵夫妇的嘴巴传出，一时间就成了爆炸性新闻，传遍全村，却唯独没有传进李新的耳朵里去。 吴娇跟张远的关系中断之后，不久吴娇就发现自己怀孕了，那无疑是张远的种，因为李新在油厂上夜班期间，几乎没跟她发生过什么性行为，即便有那么一次，也不在能使她怀孕的范围之内。 孩子出生后的几年里，吴娇都是战战兢兢地过着日子，生怕李新明白真相后会受到他的虐待，但儿子晶晶的那张脸却不给她争气，越来越跟刘艳的儿子张涛有着惊人的相似与雷同。 张远之所以能获得吴娇的爱慕和献身，全凭他那张小白脸和他那张能言善辩的利嘴，平时他跟村里人说话时，总喜欢把话说的很幽默，引发别人一阵舒心的微笑，言谈举止总能给人一种亲切感。因此，吴娇是对他钦慕已久的。而李新这个人却与张远有着天壤之别，他的体貌跟他的气质一样粗鲁、简单，因此就不太受到吴娇的喜欢。如今，事情还是露馅了，李新的逼供终于使她招架不住，她一下全招了。 这时，包工头陈大年寻找到李新家里问他：“李新，下午还做不做？”
　　 “不做了，都快被这鬼婆娘给气死了。”李新气呼呼地说。
　　 陈大年疑惑不解地看了他们两夫妻一眼，然后离开了，那样子有几分自责，因为自己情不自禁的一声喊叫，李新提起瓦刀不干了。 李新离开自己的家，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张远家里走去。张远家离他家只有十多米，但他仿佛要走很远的路程，内心世界的急剧变化使这段路变得特别遥远。入冬以后，土路上的野草日渐枯竭，他们两家因为地处偏僻，村里人很少有人涉足于他们两家门前那条细小的土路，所以，每年的夏季，土路上的野草往往疯长起来，覆盖路面，两家人外出时，露水便打湿脚上的布鞋，每当看到这路边的野草由青变黄直至枯竭，他就会想到两家的婆娘吴娇和刘艳当年在这条土路上铲除杂草的情形，如今土路上的野草仍在年复一年地生长和枯竭，但两家的婆娘关系似乎比以前疏远了许多，不再在一起亲亲热热地做事了，平时见了面也是形同陌路，以前他是不明白其中的缘由，感到奇怪，感到难以理解，现在真相大白之后，他一下子明白了许多，原来看似平凡简单的生活表面，却隐藏着一段十分复杂的生活内容。李新来到张远家里时，刘艳也坐在家里绣鞋垫，看到李新到来，刘艳慌忙给他捡了只椅子让他坐下，李新却不坐那椅子，没好气地问她：“张远呢？”
　　 “出门做事去了。”刘艳答。
　　 李新明白，现在随着瓦工和小工的工资上涨，他和张远都不去油厂上班了，他因为原先学过几天泥瓦匠，就重操旧业做起了瓦工；张远不做泥瓦匠，据说他跟别人做起了水电安装，也是一门赚钱的手艺。
　　 刘艳的轻慢引起了李新的恼怒，李新凑近她跟前很严肃地说：“晶晶是张远的儿子这件事你知不知道，他让老子给他糊里糊涂地养了几年的儿子你知道吗？” “知道，那你要咋呢？”
　　 “得要他给老子赔钱。” “赔钱，那多麻烦，我看干脆这样，他不是睡了你老婆吗，那你也睡他老婆好了，我愿意配合。”刘艳说着色迷迷地看着他那瞬息万变的表情。李新却恼怒起来，一脚踢飞了刘艳身边的椅子，丢下一句话，“这事没完。”然后愤愤不平地离开了。 李新回到家里，倒在床上便睡下了，整个下午，他的脑袋都是昏昏沉沉的，感觉整个村庄都变了，仿佛一下子陷入了黑暗之中，他心里的那份欢乐也完完全全地失去了，所有人的面目无论多么平和，都换成了嘲笑、讥讽，仿佛他李新就是天下最大的笑料。为了维护他的人格尊严，这天下午，他决定不再出门去做工了，他要花大量的时间来跟张远好好地较量一番。这天晚上，吴娇抱着自己五岁的儿子晶晶来喊他去吃晚饭，但他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动都没动一下。 第二天早晨，李新打开屋门，看见屋前的竹篱边结了一层浅浅的白霜，李新把他的双脚踩上去，烙下一道浅浅的印记，几只麻雀在竹篱上跳来跳去，讲述着只有它们自己才听得懂的语言。这一天的上午，李新骑着他那辆老旧的摩托车来到永新镇司法局门前，当他走进楼内办公室时，看见里面摆着几张办公桌椅，每张办公桌前都坐着一位二十来岁的大学生模样的女娃子，在那里手执鼠标看着电脑，好像正在上网打游戏，又好像只是一种摆设，就跟房间里的花瓶一样，摆在那里，让人觉得好看而已。难道镇政府的人也喜欢玩这种摆设，找几个年纪轻的女孩子摆在那里让人觉得好看吗？李新在心里嘀咕了一下，有些犹豫，这能管用吗？正在犹豫不决时，坐在靠大门跟前的那个女孩子问话了，“你有事吗？” “有事，有事，”李新回答着，将手伸进荷包里掏出一支烟来，想要递给那女孩子，又觉得不妥，还是自己叼在了嘴上，刚要点燃，那女孩子便提醒他说：“大叔，这里是禁止吸烟的。”女孩子说这话时，用手一指墙上贴的那几个“禁止吸烟”的大字，李新一看也对，室内坐着三个女孩子，都是害怕被烟呛的，便摘下香烟装进了烟盒。
　　 “好了，你可以说你自己的事情了。”女孩子说。
　　 李新便向女孩子讲述起来，到最后，女孩子向李新要了他和张远的电话号码，并对他说，开庭时要有他老婆出庭做证，我们会传唤张远要他们去做亲子鉴定的。
　　 南河村亲子纠纷案经法律取证，最终尘埃落定，张远和晶晶确系父子关系。一个月后，法院开庭审理，张远赔付李新五年来的孩子抚养费六万元人民币，此后按每年五千元的开支继续支付，直到孩子十八岁为止。法庭之上，张远问法官，他可不可直接要回自己的孩子，干脆自己养孩子。法官说，那要看孩子的父母愿不愿意，李新虽然不是孩子的亲生父亲，但他是孩子的养父，仍是孩子的合法监护人。 那天傍晚，李新一家回到家里，他手捧着那六捆人民币，着实美了好几天。几天之后，当他冷静下来细细的一想，打赢了这场官司，领了人家六万元，从此以后，儿子实质上就不再是自己儿子了，没闹出那么大动静以前，至少还有那么一层遮羞布遮在那里，村里人的意识大都处于朦朦胧胧的状态，面子上还过得去，现在倒好，老婆孩子转眼间都成人家的了。就像人家花几万块钱买去了老婆孩子一般，李新的心里空落落的。李新觉得，这完全是一个错误的举措，他狠狠地抽了自己几个耳光，在那房间里躺着的他忽然泪流满面起来，然而一切都太迟了。从此以后，他对张远就在心里埋下了深刻的仇恨，赢了官司，输了孩子，好像他永远也斗不过张远。后来他又决定，这个冬天他都不再出门去做事了。人活着是一件多么不爽的事情，他得好好地享受几天。 那天晚上，李新的父亲李勇走进了他的房间，李勇今年六十多岁了，跟他的老伴住在他们次子跟前，本来是要为次子成家立业的，可惜他们次子长相过于丑陋，至今没能找到对象，所以老两口只好一门心思地照顾那个儿子。老父亲想到养育孙子的辛苦，却被李新亮了底是个假货，他无比气愤，本来嘛，一个乡下人，血统的真与假就那么重要吗？村里村外有好多那样的假货，都还是一辈子认养父为自己亲生父亲，就好比一层窗户纸，一辈子不去戳破它，它就一辈子遮在那里，一旦戳破了，让所有人都明白了真相，再弥补还有什么意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