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雨季总是缠缠绵绵欲诉还休，顾美丽站在窗前看雨，手中一杯清茶，茶香沁人。美丽在这家郊区的印刷厂工作了整整15个年头了。老板凌晨是个文化人，毕业于外省一所名牌大学考古系，对中国传统文化很有研究。但是时运欠佳，当年大学生毕业之后，国家对大学生就业已经取消了包分配制度。凌晨草根出身，在这座四线以外的江南小城，考古学毕业生就业面相当的窄，想进专业对口的单位何其困难，于是乎和当年的女朋友，现在的太太一起创办了一家只有十几个工人的微型印刷厂。十多年过去，现在这家小厂已是初具规模的小型企业了。美丽对目前的工作还是满意的，经过十多年的打拼，美丽已成为这家企业的财务负责人，拥有自己独立的办公室。凌晨夫妇对美丽非常的信任，在人员管理问题上很赞成美丽提倡的人性化管理。
　　 十五年前，美丽作为国家的第一批合同工，因体制原因，被一家国有企业解除合同，经朋友小琴的介绍来到这家位于市郊的小厂。小琴是美丽的闺密，两人当年在同一车间工作，比美丽大三岁，活泼开朗幽默风趣，平日里像姐姐一样护着美丽。小琴跟凌晨的太太是远房表姐妹，工厂刚好需要一名财务人员，于是小琴很热心地牵线搭桥，帮美丽谋到一份坐办公室的差事。
　　 小琴无疑是最了解美丽的。别看美丽十几年来只在车间里当一名默默无闻的工人，但她心气很高，不想一辈子就这样碌碌无为地把青春荒废在车间里。
　　 某些国有企业的管理其实是缺乏人性化的，职工的基本权益经常受到侵害，而且欲诉无门。有几年工厂为了赶进度，经常强迫工人连续加班。每天只开两班制，早晨七点干到晚上七点，另一班人晚上七点做到早上七点，每周一翻班，连续一个月不让请假。有的员工身体弱，实在做不动了，手里握着休假条去找车间主任要求调休，未获批准。主任的话句句在理：“你休息了，你的活叫谁做？身体有病叫医院出证明。做不动？你做不动人家也做不动，大家都像你一样，这个厂不塌掉啦？要有大局意识，要以生产为重。”主任的话一言九鼎，铿锵有力，冠冕堂皇。主任说：“现在不努力工作，将来你得努力找工作！”
　　 美丽有一次实在是累趴了，私下里哭着问小琴：“难道我的人生就这样一辈子暗无天日吗？”
　　 那是在八十年代末，你一旦进了一个单位，基本上就终老于此了，除非你有门路换工作。辞职对于一个普通工人来讲，不到万不得已的地步，几乎是很难做到的，国有企业毕竟是捧铁饭碗的嘛。
　　 进厂之初，美丽非常不喜欢自己的工作。既然无法改变工作，只有改变自己。常言道，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美丽把业余时间都用来看书，以求得内心的平衡。美丽想报名参加自学考试，去自考办咨询得知需要单位证明才能读，只得作罢。单位是不赞成车间里的工人读书的，领导会觉得读书人有自己的思想，不利于管理。能得到单位首肯去读书的，那得有多大的关系啊！美丽很羡慕科室里的年轻人，听说在读电大，考试期间不扣工资奖金，只要能拿到毕业文凭，单位还给报销学费。车间里有几个要求上进的年轻人很想读书，只能私下里咽咽口水。
　　 终于有一天，另一车间的大伟带来一个好消息，参加自学考试可以不用单位证明了。顿时几个年轻人活跃了起来，当下大家商量一定要抽时间去报名。
　　 读书是艰苦的，但在那种环境下给了美丽希望与坚持的理由。美丽学得很刻苦，上白班的时候，晚上七点下班，回到家稍作漱洗，调好闹钟先睡一觉，九点醒来，看书到十一点再休息。上夜班相对好处理一些，早上七点下班，街上买份早点对付一下，一觉醒来基本上已是下午二三点钟的样子，然后看书，时间就在这书香味中慢慢消磨打发。
　　 读书是快乐的，但参加考试是折磨人的。考试必须得有时间，一旦受到刁难，可能半年的努力就打水漂了。美丽偷偷摸摸地读着书，做贼似的。因为在工厂这种环境之下，老同志是看不惯读书人的，一方面固执地认为读书人四体不勤，只会耍嘴皮子，认为读书就是想爬上去。另一方面大多数人只有小学或初中文化，妒忌心在作怪。美丽很小心，从不在人前说起读书的事。车间里只有几个要好的姐妹知道，并且美丽还非常努力地工作着，从不计较活多活少。加班的时候尽量不拿加班费，多攒几天假期，以应不时之需。
　　 有时候真的是怕什么来什么。有一年考试的前夕，刚好大伟和美丽都轮到上深夜班，对于美丽那拨人来讲，上三班制是幸福的，因为除了休息日，平时你想加班都找不到时间。可是第二天一早就要参加考试，这深夜班怎么上呢？大伟是学法律专业的，他告诉美丽，国家有规定，职工参加考试时单位应该提供方便。美丽说哪有那么好的事啊？果不其然，大伟找车间主任要求调休，主任不同意。找到工会，工会沟通无果，劝大伟服从车间安排。大伟于是就找到工厂的党委书记说道这事，结果人家说：“一切以生产为重。”大伟义愤填膺，跟书记吵了一架。吵归吵，人家不同意，你一个普通工人能有啥办法？大伟只得求助于身边的同事。考试那天同事小于中班连深夜班工作十六个小时，等大伟考试结束，以同样的方法还小于一班。美丽的心拔凉拔凉的，不敢提考试的事。当美丽拿着休假条假托身体有恙，找自己的车间主任要求调休时，主任也以生产为重为名拒绝了。
　　 考试前夜，美丽的心情相当苦闷，真想冲到街上，找个人痛揍一顿。美丽上班走神了，快人快语的小琴憋不住，找到当班的班长说了此事。班长很同情，于是又找来机修车间的跟班师傅，大家一合计，让美丽收拾一下，半夜二点钟回家睡觉，美丽手头的活由机修师傅代替，小琴帮衬一下。美丽终于有短暂的时间养养精神，第二天准时出现在考试现场。
　　 一阵手机铃声将美丽从胡思乱想中拉回，电话是小琴打来的，她兴奋地告诉美丽，自己终于退休了。
　　 “恭喜恭喜，美好日子从此开始了。找个时间叫上大伟，小于他们，一起聚聚，我做东。”美丽好像自己解放了似的，开心无比，马上把好消息通知给大伟他们知道。自从工厂里出来，几个好朋友各忙各的，虽很少见面，但内心的情谊一直在，现在有了微信，联系起来方便多了。
　　 小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供货商那里又打来电话，纸张价格大幅上扬，并且没现货。这几天凌晨为这事有点焦头烂额。去年年底签下了今年一年的外贸订单，本以为势头良好，底下的工人干劲十足。但刚过去半年时间，因污染问题，许多小规模的造纸厂被迫关闭，大型造纸厂的生产量也在控制，造成纸张价格上扬，利润空间压缩。外贸订单是最讲时间性的，该什么时候交货就什么时候交货，一天都耽误不得，否则必须承担违约的后果。纸张的事还要继续跟供货商沟通，一定要想办法保证不出纰漏。美丽为报答凌晨的知遇之恩，对厂里的事尽心尽力。由于美丽人缘好，厂里的工人经常会跟她交流。美丽是从国有企业出来的员工，自然了解作为一名最基层工人的想法。她平时有空常去车间看看，顺便在生产任务紧的时候帮助打打下手。尽管事实上做不了什么，但拉近大家之间的距离，所以在工厂里大家都管她叫姐。
　　 美丽喜欢现在的工作环境不是因为自己做了单位的小头头，而是私人企业的竞争模式相对公平公正。私人企业不养闲人，优胜劣汰。当年在国企，辛辛苦苦做事的还不如吃闲饭的员工收入高，有时人比人气死人。现在好多了，如果员工觉得企业不好，随时都可以炒老板的鱿鱼，去哪里工作不是工作啊！环境轻松了，思想自由了，眼界开阔了，心情自然就好了。凌晨夫妇都是大学毕业出来创业的，有文化，懂道理。当年美丽进厂的时候是因为小琴的关系做上的财务工作，那时候当个小出纳是无需什么证件的，只要你踏实认真人品好。但凌晨夫妇见美丽好学，便鼓励她多读书。于是在工厂里美丽通过自学考取了会计上岗证，几年后又通过了初级会计师职称考试。考试期间工厂提供方便，从没扣过一分钱。在参加职称考试期间，美丽有时空了在办公室看书，遇到凌晨夫妇，便觉不好意思，反倒是得到他们的支持，并且还请单位的老会计手把手教美丽会计实务操作。美丽不禁感慨人和人相比到底是不一样的。
　　 国有企业最底层的员工都有着勤劳刻苦的优秀品质，有着知恩图报的朴素思想，美丽也没有跳出这个框框。她本份地做着自己的工作，把企业当作自己的家。当年主任那句话还是说对了：“今天你不努力工作，明天你将努力找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