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终于暑热不再咄咄逼人，天气开始转凉，再热也只是白天正午热一阵子，一俟下午三点过后，就不那么热了。有风的时候空气最好，蓝天白云，天高地远，风驰骋的世界辽阔深邃，横扫一切，阴暗的雾霾，在风的驱赶下逃遁无影。秋天老姑娘的云彩，飘曳着散漫的长裙裾，懒洋洋地上场了。一排排高楼的上空，浮漾着鳞片状的云絮。它们拖成孔雀的白尾巴一样地散开来，还有一片片不断游移的云团，紧挨着高楼的屋顶上挨过去，像是轻柔的纱巾随风飘荡，将天空擦拭得更加宝黛蓝碧，晶莹闪亮。我仰望天空，心里想，透明的凉意就是从那里洒下来的。
　　 有阳光的日子真好，早上从楼上望出去，看东门外头，一排排栅栏的那一面，醒得很早的晨曦，早就降临大地，将马路上的车辆射亮，将路边的行人照亮，将人们的心情点亮，让秋风中的树叶，摇滚一叶叶炫目的黄金。马路上灌满的不仅是滚滚的车流，还有无声汹涌的阳光河流。
　　 马路两边树的阴影里，还藏着暗蓝色的夜梦呢，懒惰的老柳也许还没有醒过来吧。阳光就像是给人打上鸡血似的，让人振奋，让人的心事格外明亮。一日之计在于晨，有太阳的日子，就是有黄金去追寻的日子，人们总会在晴朗的日子里起得早一些，在晨曦中打理行装，匆匆出门，迎一身嫩嫩的阳光，带着金亮的心情和满满的憧憬去上班，去办事，去买菜，或者去旅行，去会友，好心情总会带来好运气的，晴朗的日子就是有旺运当头的好彩头。在晨光中出门的感觉特别好，心胸像格式化了的硬盘一样，一尘不染，全无杂质，纯净无比，睡眠充足，精神百倍，眼中的世界全是新的，就像太阳每天都是新的一样。
　　 你看女子穿一身鲜洁的衣裙，从头到脚都是清晨才换过的干净服饰，如果再披一袭长长的白纱巾，就是准新娘啦。发卡别在黑亮的长发丛中，被朝阳亲吻得一闪一亮，像它那一惊一乍的欣喜眼神。一双伶仃女足，赤脚穿着白色的皮鞋，白的鞋面，配上白的皮肤，脚面上一条条分叉的青筋，像一枚叶脉清晰的白果叶。原来，不穿袜子穿鞋的女人，脚这么好看。赤裸上阵的天足，不需要袜子遮掩，穿上袜子再套鞋子，以现代人的审美眼光来看，那是老土了。是的，现代人要的是天然浑成的美，尤其是女人，要活得开心潇洒，活出天然的本色，不仅要素面朝天，而且要素足朝天呢。当然，素足踩地的女人，在城里是没有。除非在干净的木板卧室里，是可以的。才拖过的木地板上，赤足踩上去，足底与木纹像花一样打开的地板一接触，足底就有一种温温如也的细腻感觉，一种舒爽感冉冉升起，直达脑门。赤足踩踏木地板，就像裸足踩在被剥去树皮的圆木皮肤上一样，是一种没有隔阂的零距离交流。
　　 又想起六月去黄桑曲幽谷，想起打赤脚的毛了。开打印店的毛，那天爬山，却穿了一双高跟鞋，将城市的袅娜带进了山谷。可崎岖的山道反感她，老是跟毛作对，不是让她一个趔趄，差点跌个狗啃泥，就是高低不平的山道，让她站在高跟鞋上，如同矗立于桅杆之尖，她几次惊叫失色，像高空踩索一样，太过于惊险了。还是卿卿性命要紧，她只好脱了脚上的高跟鞋，提在手上，一双白白的玉足踩地，就这样彳亍在青苔与碎石铺地的山径上。没想到，毛袅娜得更厉害了。夸张得歪歪倒倒，像宿酒未醒的醉鬼。长裙紧束的腰身，随着她摇晃的步态，像风中的杨柳，摇来摆去。呈扇面散开来的裙摆上方，遮掩着翘起来的丰臀，在波浪一样翻动。深蓝色的长裙，配上红底起花的上衣，毛在我们上山的这一行女子中，还算是比较洋气的。
　　 喜欢站在厨房的窗口前，看楼下匆匆的行人。早上出行的是上班族。六点多钟不到七点，就有早行的男孩女孩，背着小山一样隆起的双肩包，迎着红红的晨曦，向小区的东门走去。爱清凉的女孩一身短打，无袖上衣，短到大腿根超短短裤，皮肤被太阳煨成了油麦色，袖口处现一圈残雪一样的纯白。有的超级面粉女晒不黑，露肩露腿的却一身渗白渗白，白得冰心，白得刺眼，白得性感无比。无论男孩女孩，一面走路，一面看手机的大有人在。耳中有耳塞，手中握手机，边走边听歌。这个世界即使行将毁灭，这些人也不会去关心的。上班族中有出双入对的。不过小两口出行的极少。走在马路上，一般是女孩抱男孩，女子的手，像缠树的藤，又像白蛇一样紧紧环箍在男孩腰身上，让拨身走过的男人，回头侧目。
　　 与上班族面碰面的，多半是从菜场回来的妇人。妇人的衣着，与年轻人的衣着属于两个不同范畴的世界。与爱穿清凉装的少男少女相比，这些妇人的穿法，让季节提前进入严霜包裹的深秋初冬了。妇人早上穿毛衣的有之，有穿内衣，再套单夹衣的有之，有的将白色的风帽严严实实地戴在头上。有的竟然从箱底翻出了长围巾，一圈又一圈地围在了脖子上。她的黑色的头颅，如同盘着单车内胎的巨型松塔，毛毛茸茸、严严实实的密不透风，你看她一眼，都会感觉那种炽热烧脸，太暖烘了。这边人的穿法，让你看不懂。城市没有山水，就好像没有标志季节换移的参照物似的。这些人乱了章法，胡乱穿衣。九月大热天，三十二三度，却穿毛衣，围围巾。看这些妇人，我真有一种像看外星人一样的感觉。她们仿佛来自另外一个星球，那个星球上正是寒风凛凛的冬季。
　　
　　 二
　　 早上最繁忙的地方，要算是地铁口了。密密麻麻的人流拥进地铁门口，不断地向前蠕动着，涌进流出，挤挤搡搡，尽是高高低低的人头，塞满了地铁口前的人行天桥。人流如过江之鲫，又如忙着从蜂箱口进进出出的蜂群。真不可想像，地铁没建起来之前，人们是如何解决上班出行的。早上上地铁的都是年轻人，是责任和使命，还是大山一样的买房还货重压着他们，像放牧的羊群似的，被人驱赶着，挤上地铁，去为工资为衣食饭碗而拼搏奋斗？在清一色的青年人中，还会夹几个上了年纪的老人。他们像是清一色的麦粒中的稗子，一眼就能分辨得出来。这些人上地铁不是去上班，不用赶时间。他们的步态悠闲舒缓，像急速快板之后突然放缓的抒情乐章，有的是时间慢慢地在脚下消磨。他们混在上班族中，应该是另类，不讨人喜欢的另类。你看，前面走着一个老态龙钟的妇人，身躯门板一样，堵着小径，脚步颤微，行走不便，步伐也慢得像生怕踩死蚂蚁，不，她走路的样子，就如同一个大号的蚂蚁，蚁行的步子，慢得让跟在后面的年轻人无法忍受。难怪，有小伙子在后面用脚踹老人。如果说愤怒出诗人的话，我要说，愤怒出自青年。老人挡道，不理不让，让后面有急事要赶时间的年轻人难以通行。年轻人被堵得胸口发慌，一气之下，就采取过激的方式，让前面的老人让道。所以，后面的小伙用脚踹行步缓慢的老人，也是有他的理由的。不过，社会和传统道德不允许这样虐待老人。可老人也有他的过错，老人应该尽量避开上地铁的高峰时间段，或者不要挡道，尽量靠边走。这个世界不是你的了，你已经被时代抛弃了，你不是社会的主流中坚，你已经被边缘化了，你得认命，自然生命的淘汰规律就是如此残酷，你怎么心高气傲也不行，只会讨打挨揍。
　　 小区东门对面的京东配送站门口，整个早上也是最忙的时候。一天要送出去的快递，这时候在分流装车。一辆辆红色带篷子的三轮车，停在路边，排成了一条长龙。大大小小的快递货物，堆成了小山。身穿橙色号衣的小伙子，站在货堆前，一个从地上拣起快件，向另一个站在车旁的伙计抛过去。空中就这样飞过来飞过去地传递着京东字样的快递盒子。大件货物，就得两人捧着送车上了。一旦接货的人失手没有接到空中飞来的快件，货物就会摔到地上，里面如果没有采取保护措施的话，货物就会被摔坏的。野蛮快递多的是，不管你纸盒子里装的是什么宝贝，反正，在快递师傅的手上，就成了一件可以扔来掷去的东西。先前拆开快件时，打开箱子，看到里面塞满了泡沫之类的东西，还以为没有必要呢。现在亲眼看到快递搬运货物的现场，才发现货物没有泡沫之类的东西充塞在箱子的话，必摔无疑，必定会被摔坏。
　　 随着太阳渐渐攀援着升高，配送车的货物堆在地上的越来越少，装满当天货物的快递车出发上路了。一辆接一辆地从配送站开了出去，道路为之堵塞。这些车子，光是专送芍药居小区的就有不少吧。京东的老总刘强东，开办京东网是连着亏损的，可近几年杀进物流领域，特别是医药领域之后，就开始财源滚滚，大盆小盆地赚钱了。
　　
　　 三
　　 京东配送站斜对面的小区东门口左手边，紧挨着小区栅栏的一角，有一个常年不变的摊位。这是一个白发妇人占据的摊子。她来得不早，我送孩子上学后，走过东门时，她还没有来。我绕着外经贸大学的围墙走了一个大圈，计数有五千来步了，再次来到小区的东门，我特地瞅了左手一角的地方，还是没有看到这个摆摊的妇人来上摊。这个小摊太不起眼了，我一次也没有光顾过。上午九、十点钟，我再次走出东门时，才看到这个妇人来了，坐在小摊的一架古老的缝纫机后面，勾起脑壳，在踩机子缝着什么。原来，妇人是经营踩机子缝什么东西的。并不是缝什么整件衣服，而是给裤子改边、缝个什么小袋子什么的。
　　 直到最近，妻对我说，你没有想到吧，这个缝东西的妇人是我们正宗的老乡。她是邵阳蔡锷乡的，邵阳市人。啊，原来是邵阳老乡呀！真是意想不到。妻说，她带着孩子在东门口走着。这个妇人向她招呼，说你是新来的吧？妻说，对，最近才从通州搬过来住的。妻和她聊起了家常，发现她的南方口音蛮重，就问她是不是湖南人？妇人说是的，邵阳的，蔡锷乡的。还说她们一家来北京好多年了。儿子在附近买了房子。至于妇人姓什么，妻没有打听。也不知道她的老伴在不在北京，或者还有没有？从此，每次在东门看到这个妇人，老乡见老乡的亲切感，就油然生起。从邵阳老家到北京来打拼，不容易，尤其是做摆摊小生意，更是不容易了。妇人能坚守几十年，而且为儿子在京购房，真是创下了奇迹。她不会回老家了吗？她的缕缕白发里，一定藏着许多北漂的故事吧。暂时没有什么东西要拿到这个老乡妇人那里弄。要是有的话，真想叫她补一补，或者改一改裤边，坐在她旁边的小杌子上，一边看她踩机子，一边和她说家乡话，听一听她来北京的事情。我注意到她的脸，这是一张写满沧桑的老脸，古铜色的皮肤，细密的眼角鱼尾纹，黑皮肤是因为常年晒太阳晒黑的。整天坐在露天的太阳底下，为揽一些几块钱的小生意，像守株待兔一样，枯坐岁月，坐成了一堆老疙瘩。每次见到她，心里的悲悯情怀就升上来了，这种情怀就是沈从文先生说的，美丽的哀愁吧。在大城市讨生活的老乡，几十年不变地经营着自己的一尺小摊，风里来雨里去，将自己坐成了小区东门的一个地标，坐成小区尽人皆知的一尊铜像。你不知道，北京八十三个人中就有一个千万富翁吗？不知道一个穿得珠光宝气的本地北京大爷，在地铁上抽烟被制止时，大爷不仅不接受制止，反而嘲笑劝说他不要吸烟的人，一边抖动金晃晃的金表，一边扬着苹果手机，大声骂人家是穷屌丝吗？
　　
　　 四
　　 阳光继续攀援上升，秋阳越来越明澈、火辣起来。天空蓝得纯粹，蓝得响亮。这是响晴的好天气。攀援的阳光是一阙上行的旋律，是一种殷切的召唤，是一串诗情在萌动、在缭绕。阳光下，想起在老家的好日子了。天气好的时候，我在老家屋里是待不住的，总感觉阳光已经悄无声息地来到窗前，我不出来，接受阳光的邀请，就对不起它留下的金色请柬。于是，我一个人大步跨出院门，穿过窄窄的砚池塘，穿过王坊巷，穿过乔家湾，穿过旱西门，穿过一个个曾经的童年时光场景，去看看满街走动的行人，去看看郊外大片的田野植物，去看看路两边的小溪碎银一样流淌。格外喜欢站在青草地上，与草们一同披上一层薄薄的秋阳金衣，有点不舍的、轻轻地踩痛了小草，在草的柔软与绵韧里来回徜徉着，摇摆着身子，像老树在秋风中摇晃一树寂寞似的立尽夕阳。
　　 哦，阳光真好，攀援的阳光更好。阳光上升，喻示人生在攀登，在奋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