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冬日之旅
山峦之外也许充满了惊奇与无限的诱惑。在我花了一个多小时沿着蛇形的踩着混杂着细小石块,偶尔长出一两丛野草的山路,第一次登上屋后的那座山的时候。眼前是一望无际的高高低低的山,山的那边到底有些什么?是一如眼前之情连绵无尽的山,还是另一番十岁的我想象不出的景象?
因为我是在山里最大的那座山的北边的屋里出生的,于是我有了一个逃不离山的名字——北山。我相信以木工为生的父亲的眼里、脑里,甚至是血液里,早已魔怔般被这无休无止的群山所折服。山就是整个世界,整个世界就是山。
我出生于一九六九年十二月的最后一天,兴许这是一个平淡的日子,平淡得连同那漫天飞舞的有着奇妙的六个棱角的雪花化作屋檐边的冰柱时也冷冷清清懒懒洋洋。也许这是一个特别的日子,这一天又有一个平常的一如这平淡无味的日子一样的男孩降临到这个由全是山构成的单调的世界。
我一直相信我目光能及的山的世界就是这个地球的全部,即使音乐课上名叫金花的老师反复教我们这些眼里心里只有山的孩子唱《北京的金山上》,无论老师用细长的充作教鞭的竹棍在全实木的课桌上敲打多少遍,总有不少同学回答:中国的首都在北京,我们的省会在矿山。我们不知道我们的老师来自何处,即使他们的口音林林总总,但那时的我从来都相信他们像我一样出生在这山里,然后在这山里长大,然后理所当然的成为我的老师。至于老师的学问从哪里来的,一如我弄不明白山的尽头会是一个怎样的世界一样一无所知。
离家不远有一座小小的山头,因为它跟周围的粗大绵沿的大山比起来,实在是不值得一提,就如同山里年轻矿工脸上常常消不下去的脓疱一样,我们给这座小小的山取了个名字——小山包。
即使在这样的世界里,大大小小的山如同俄罗斯套娃一样,翻越了眼中最大的山之后,总会有一座稍小些的山遮掩着另一座更小些的山。即使这些自以为占据了整个世界的山霸道而固执的将我们这些小得如尘埃一样的人圈围在里面,但我以及我的伙伴们同样天才般的发明了各种各样的游戏。
伙伴们常常会相互炫耀自己的新发明:从玻璃弹子球的一种玩法发明到五种玩法、作业纸和竹片制成的风筝被风吹断了尾巴时直接用鼻屎粘接、把收集到的各种品牌的香烟纸如珍宝般按明显差别定了价位、一根壮实的蒿枝条可以是一条将军用过的步枪,总之,我相信这看上去沉闷的山沟里也暗藏着风长的快乐的智慧。
比起伙伴们,我是缺少创造力的。我更喜欢收集那些充满各种陌生而新奇图案的邮票,这些邮票带来山外面那远得我无法想象的世界的气息,邮票上的邮戳仿佛是魔法师的作品,如同一只从远山之处伸来的手,紧紧的抓着我,而我只能在这只手中徒劳的幻想。
一双宝石般的清澈明亮的眼睛不知从什么时候吸引了我。我知道“宝石”“清澈”这样的感觉,不是因为我见过宝石,而是我看了露天电影《自古英雄出少年》时,九寨沟碧绿清澈的水成为我审美的第一帧永不能磨灭的记忆。
上学的路上、放学的途中,我总是心不在焉的和同伴聊天或者是嬉闹。那时我刚过了十四岁的生日,山里的野草和山上的树枝被晶莹透亮的凉严严实实的裹了一层,铺着厚厚积雪的路面被大大小小的脚印踩出两条或者是三条窄窄的小路来。我不愿意踩着这些被压挤变形甚至是沾上泥污的雪道前行,而是努力朝着不曾被踩过最好是看上去污迹较少的在阳光下刺眼的积雪处去开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
我的心不在焉总是会在一串分贝不高的清脆的浅笑声或者是不经意遇上的如同山野里拂来的第一缕春风的笑靥时瞬间而止。这样的笑声和这样的笑靥来自一个叫雪的和我一般大的女孩子。
雪有着和别人不一样的亲近感,虽然如此,我总是远远的默默的感受着。生怕我一走近,就把本在枝头开心自得的小鸟吓跑。而事实上是雪的自然纯净诱人的笑靥里,我却觉得有几分不可捉摸的东西,它扣人心弦,却又若即若离。我在心里无数次的和雪对话,事实上我们真正的交谈是在几年以后。
我在心里不清晰的想象着和雪面对面的说话,甚至不断出现只有我和雪在山里散步,采摘野草莓。我把雪带到几里之外的有着涓涓山泉风景独好的山洼里野炊。奇怪的是我那时没有想过要去握住雪那如葱般一定很柔软的手,其他的就更没想过了。可惜这些长久的隐藏在我的臆想里。我把少年时期本应对于异性的向往随着春日的到来化作春风,飘向夏天,又继续飘移了一个又一个年轮。
如果有什么可以让我忘却这令人窒息的群山的存在的话,那这就是雪。这个春天如期而至,只不过这漫山遍野的密布在草丛和林间的积雪却淡然的一点一点的融化到来年的三月底。就是从这个雪出现的一年,即是家里摆放开水壶、闹钟和其他杂物的高高的类似办公桌的木桌上以及抽屉里,渐渐增加了我千方百计收罗和从逼仄窄小的书店里买来的读得懂的读不懂的书。
雪是我的邻居,虽然不是只隔一个过道那种天天可遇见的邻居,但也只隔了两个楼道九层楼的距离。我常常捧着《书剑恩仇录》,脑中总是想起雪的样子,时而把雪想象成“翠羽黄衫”的霍青桐,时而又把雪当成似蓝天里白云一样的香香公主。我相信三月过后,也就是经年的积雪完全化解融入群山和大地之后生长起来的万物,一定早早的播下了各种各样奇异的种子,以至于又一个春天到来的时候才能开出各种各样令人意外而惊喜的花朵。
与我渴望亲眼看看山的最远处的样子而总是走不出山这边不一样的是,我渴望走近雪的身边,以便可以最近距离的观察凝视雪那清澈明亮的双眼。而在人跟前越来越沉默的我根本没机会与总是绽开阳光般笑容的雪接触的机会,何况那样的年龄那样的时代,男孩子女孩子之间始终是有意识的保持着一种心知肚明的距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