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昭君怨
我终于又回到了长安!
看着眼前花团锦簇的都城,回想月余的大漠苦寒,一时也心潮蹁跹起来。好在虽然辛苦了些,还算没有出什么岔子,否则……
“娘娘,咱们可回来了,那风沙真正可怕。”绣珠淘气地对我吐吐舌头。
这倒是真的,我们在雁门关外遭遇了一次沙暴,现在想来仍心有余悸。我微笑地看着绣珠,早已脱了稚气,长成一个五官清秀的姑娘了。她是从小就跟随我的丫环,陪我一起游戏一起长大,虽有主仆名份,可是在我心里,早当她妹妹一般。
“绣珠,别叫娘娘,被外人听见了不好。”
绣珠不以为然:“怕什么,就到都城了,咱们人不知鬼不觉地进了寝殿,皇上至晚一定迫不及待地过来。”
我微微摇了摇头,对前路却不像她这么乐观。“好歹要等皇太后的首肯,否则……”
“好吧,反正也等不了多久,明儿的封号一定赐下了,否则皇上定然不依。”听出绣珠语气中的暧昧,我不由脸红了。
这一次出塞,皇上不知对我叮咛了多少回,只怕我瘦弱的身子受不得万里黄沙。临至雁门,还有一道旨来,让大将军酌情把我留在关内,令大将军对我苦笑不已。我怎能这么冠冕堂皇地让假公主在关内就掉包?虽如此,我也感受到皇上那片关爱之情。每念及此,那关外的黄沙便不再为苦事。
我轻轻一叹,闭上眼睛,甜蜜慢慢消退,心里开始发愁:却不知太后知我秘返皇宫,又有什么反应?
一时间,思绪早飘回了五年前。
我本是无忧无虑的女孩,那一年,才刚及笄没多久。只因着父母视作掌上明珠,一直未曾许人家。谁曾想碰上了皇上选秀女,父亲托告无门,只得忍泪把我送入京城。一家人凄凄惶惶,母亲更是执着我的手,泪一直没止过。自知从此与家人相见难期,过往那些自由自在的日子怕是一去不复返了,只是怕母亲泪落成行,才苦苦忍住,强颜欢笑。
进了掖庭,看到了满屋的衣香鬓影,都在兴奋地谈论如何获君恩,得君宠。我不由倒抽一口凉气,虽然一早就知皇上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但一想到自己要成为其中之一,还是后怕得很。见惯了小户人家一夫一妻、一夫双妻,要我耍尽手段去和这许多女子争宠,我实在也不屑为之。
说我清高也好,当我不通世故也罢,我就是不想与这些莺莺燕燕去争夺一个男人,即使贵为天子,当他拥有许多女人的时候,我还真觉得情何以堪呢!
绣珠又气又恨,嗔怪我惫懒,可我从没想过讨个封号光耀门楣。我王家在秭归算得上是富户,上有严父慈母,下有两位仁厚兄弟,本是个其乐融融的家,惜乎一夜之间便变了,却从江南被送往京城。
母亲执我柔荑,再三叮咛,又与我几件珍贵首饰,怕我平时有什么用度,宫里比不得家里,再无人毫无原则地宠我。我低眉敛泪,早知有这飞来横祸,不如早谋良配,尚得与父母时时相见,哪似今日,再想承欢膝下,也不可得。
何况,只要他疼我惜我,纵是山野村夫,也得一世相守,全不比如今凄凄惶惶,像是市集上的货物一般由着人挑选,浑不知今夕何夕。
绣珠说以我姿色,要得君宠易如反掌,一辈子的荣华富贵享之不尽。她却不知,我宁可要那麻衣粗食,也胜似这皇宫内院的锦衣玉食,可知我心者几人?
向来有一句话:伴君如伴虎。说句心里话,我还真怕去侍候皇上。与其提心吊胆、绞尽脑汁地刻意承欢,何如就孤身呆在掖庭,以诗画自娱?还落得自在!
主意既定,我反倒宠辱不惊。画工来为我们画像时,我也一派从容,连修饰也省回。看着同住的姐妹们尽出体己,忙着打点那位画工,我只冷眼旁观。看到画工那尖嘴猴腮的模样就生厌,大凡这种相貌的人,必是既贪又狠之辈,不知凭借这宫廷画师之位索取了多少好处!
绣珠倒世故地劝我,也略表一点心意,固然不希望画工把我画得更美,也至少不会到时阻拦,我只是摇头。
这画工叫毛延寿,这些日子早就对他知之甚祥。我今日一毛不拔,又对他不假辞色,不似旁人对他放低手段,软语相求。他不把我画成无盐嫫母,也当是平庸无秀色。谁知这正合我意。这掖庭虽不如妃嫔们的居处精美,却喜雅洁清静,就这么凭栏远眺,抚琴弄箫,吟诗作画,日子倒也逍遥自在。若是往后天恩浩荡,得以发还民间,则是我不敢祈求的福份了。
果然,皇上册了美人,从不曾召寝过我,绣珠一边责我不通世故人情,一边替我愤愤不平。我却是正中下怀,暗自窃笑。我并不需要凭借这重关系为兄长谋出身,他们在家乡生活得十分开心自在,我又何必腆颜侍寝呢?既无所求,便自怡然,日子竟这样缓缓地流淌了过去。
五年了,我从一个二八年华的少女,渐渐长成。同住的姐妹们,厚道的为我不平,刁钻的幸灾乐祸,我都淡然处之。只是午夜梦回,想起青春易逝,红颜易老,家有年迈双亲却不得侍奉,也忍不住悲从中来。
一更天,最心伤,爹娘爱我如珍宝,在家和乐世难寻;如今样样有,珍珠绮罗新,羊羔美酒享不尽,忆起家园泪满襟。
二更里,细思量,忍抛亲思三千里,爹娘年迈靠何人?宫中无音讯,日夜想昭君,朝思暮想心不定,只望进京见朝廷。
三更里,夜半天。黄昏月夜苦忧煎,帐底孤单不成眠;相思情无已,薄命断姻缘,春夏秋冬人虚度,痴心一片亦堪怜。
四更里,苦难当,凄凄惨惨泪汪汪,妾身命苦人断肠;可恨毛延寿,画笔欺君王,未蒙召幸作凤凰,冷落宫中受凄凉。
五更里,梦难成,深宫内院冷清清,良宵一夜虚抛掷,父母空想女,女亦倍思亲,命里如此可奈何,自叹人生皆有定。
谱曲入琵琶,也倍觉凄清。好在有绣珠相伴,平日也无所事事,虽未侍寝,好歹大小算个主了。于是便有大把的光阴精研琵琶,贪看诗钞。
才听说匈奴单于朝天子,便有消息传来:“王氏女被册为公主”。看着绣珠喜动颜色,我才没有那么乐观。纵观我大汉历史,和亲是最平常的手段了。听说呼韩邪单于的瘀氏新故,怕这回是要我去做替身了吧?我冷笑不语,皇家的女儿身份高贵,不值得送入那不毛之地,便找人来李代桃僵。前朝好歹还认个宗室的女儿做公主,现在则弄个全不相干的人去替他们刘氏卖命。
我沉着脸,任由绣珠帮我梳妆,想起日后怕是埋骨异乡,再见不到故土,也不由黯然。先不论这呼韩邪单于是老是少,单那关外黄沙万里,便非我这弱质女流所乐见。
然而回心再想,又觉无谓。在这掖庭,也不过是终老此间,难道还真有发还家乡的一天吗?罢罢罢,左不过是颗任人摆布的棋子,便随遇而安罢。何况,关外民风淳朴,怕是没有这汉宫里尔虞我诈的纷扰吧?单于妃子也比皇上少得多,固非一妻终老,听说阏氏是匈奴王后称呼,也胜过在汉宫争宠吧?
这么一想,便也消了气,叩拜太后也执礼甚恭,再无不豫之心,谁知反倒得了太后褒奖。即使我不愿嫁入匈奴,难道还由得我做主不成?我只淡淡地谢了太后的赏赐,其实多半是些金银首饰、翡翠美玉、衣帛锦料,还不俱是身外之物吗?赏赐再丰,于我却也无用。
当我退到殿门口,迎面却来了圣驾。我避无可避,只得与皇上见礼。抬头看去,皇上不过而立之年,五官端正,下巴方正,长年的君王生涯赋予他尊贵的气度。
他怔怔地看着我,半晌没有说话。我垂下头,这种眼神我在故里已经司空见惯,也不感局促,只静静地候立一旁。
“你叫什么?”皇上的声音听起来有几分嘶哑。
还没等我回答,身边的女官司便为我代答:“启奏陛下,这位是新册的宁胡长公主。”
我抬眼看去,皇上的身子略略颤了一下,不能置信地睁大了眼,指着我问:“你……你是王昭君?”
“正是。”
“不可能,你这般国色天香,可画工交来的画并非如此。”
我微微翘了一下嘴角:“皇上以画取人,终究以偏概全,其中不知有多少机会给画工中饱私囊呢!”
这番话原是大不敬,但我即将和番匈奴,尚有什么好顾虑的?
却见天子龙颜震怒,心上方自一惊,只听他恶狠狠地说了三个字:“毛延寿!”我愕然相向,他又转了颜色,面色温和起来:“似这等姿容,实为我中土第一,岂能远离故土,便宜了匈奴?”
我还在细品这番话的意思,皇上却对身后的女官吩咐:“拟旨,册王氏女昭君为明妃!”这回不仅仅是我,就连女官也瞠目以对,一时不知如何反应。
我硬着头皮说:“皇上,太后已册民女为公主……”
他的脸略略有些胀红了,“昭君,难道你愿意去那荒凉的所在?你不想做朕的妃子?朕会好好疼你,不会让你受委屈!”
我看着他激动的神色,不知为何,心房的一角软化了起来,任由他趋前来握住我的手,半晌没有言语。
女官这才回过神来,“皇上,宁胡公主的封号已诏告天下,太后怕是不允的。”
皇上看了看我,眸中闪过坚定的神色,“待朕去跟母后说,天下的女子尽可舍得,唯有明妃,今次朕是说什么也不会放手!”
是夜,皇上便赐昭阳殿。
昭阳殿玉砌朱栏,青琐丹墀,富丽非凡。以花椒和泥涂壁,居其间,别有一番芬芳滋味。除了皇后的未央宫,这座殿就是后宫中最华美的所在。皇上把此殿相赐,便是宠我的明证。我轻轻叹息一声,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啊。头一次,为五年前的决定后悔起来,心上刻下的是皇上那张意气风发的脸。
我不知道皇上和太后有过什么样的争执,但第二天这封号就赐了下来。后宫里除了皇后,接下来便是冯捷抒的地位最高,这次册我为妃,那是仅次于皇后了。揽镜自顾,一张明媚娇艳的脸,真可以艳冠后宫的。
才不过日上中天,皇上就摆驾至昭阳殿来:“明妃!”
我迎出来看时,他身上朝服未除。我抿嘴而笑,却不防被他一把拥进怀中。
“昭君!”他的声音里有渴望,有期盼,我抬头看去,他双眼灼灼地盯着我,一眨都不眨。“昭君,不知你信也不信,从今往后,朕的眼里只容得你一个。”
这是皇上的情话吗?说实在的,再没有什么比这句话更让我心动。看向他的眼眸,是真诚无伪的表达。于是我心满意足地偎在他的胸口。
“昭君,你且等着,朕日后抓住个皇后的错处,把你扶上后位去!”皇上热烈地说,“朕从来不知道有哪个女人能把朕的心偷走!”
我含笑摇头。
“怎么,你不信么?”皇上有些急了。这样子,哪里象是权力最高的主宰,实在像煞那陷入爱河的小伙子。
我轻轻按住他的嘴,他趁机轻吻住我的手指。
“皇上,皇后母仪天下,哪里是说废就废的?何况昭君册为公主,天下皆闻,再立为后,岂不贻笑天下?昭君能终生伴在陛下身畔,已是前世修来的福份,便以侧位而终,又有何妨?只需陛下心中有昭君,便已足够!”
皇后既需有显赫的门楣,还要有德有容,能在心里放得下众多妃嫔。我自问这一点做不到,还是做皇上的宠妃,受尽皇上的眷宠,这不更好吗?名份、地位,对于感情来说,全是微不足道的东西了。
昭阳殿里夜夜春宵,见证了皇上对我的如海深情,我铭感于心。没有女人受到这样细心的关爱而不受感动,何况皇上还是个好看的男人,因而我倦慵地沉醉了。
然而宁胡公主终究是要适匈奴的,虽然皇上再三拖延,匈奴那边却也催得甚急。远行在即,我惶然无措,完全不知道离开皇上的孤寂日子我能如何度过。而皇上,虽然一再说绝不让我去和番,但为一女子而引起两国交战,那是智者所不为。
“昭君,朕宁可失了江山,也不会放你走!”
虽然皇上立场坚定,但太后与重臣轮番施压,我能感到皇上受到的压力,但有一点皇上从未松口,就是把我送入匈奴。
“昭君,别说把你送往匈奴,便是在京城被别的男子多瞧上两眼,朕也嫉妒。”皇上是这样赤裸裸地表露心迹,全不顾还有绣珠在场。我红着脸,绣珠却善解人意地为我们带上了房门。
“那皇上欲置天下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吗?”我埋首在他怀,不安地问。
“朕不是昏君,能和自然和,但真要打,难道朕还怕了匈奴不成?不过,为了昭君,朕就算做个不爱江山爱美人的昏君又有何妨?一百个大汉朝也抵不上昭君的一根手指头。”
我迷醉了。没有人肯为我掷下如许重的赌注。事实上,这赌注也唯有眼前的男人能拿得出手,我无法不为之深深感动。在这一刻,我愿为皇上做任何事,心甘情愿,出自肺腑。
当皇上的宠臣石晋想出主意,让我跟送亲队伍出关以后秘密回返长安时,我欣喜地同意了。那不是意味着我可以光明正大地与皇上长相厢守了吗?为了这个,要我付出什么代价都愿意。
“不行,石卿另找相似的人去,明妃身体娇弱,如何禁得住这长途跋涉之苦?还要远赴关外,万万不可!”
“娘娘容色,天下仅有,臣哪里能找到可与娘娘媲美的女子呢?”石晋苦笑地看向我。
显然,这番对我的恭维取悦了皇上,他的眉稍稍舒展,但对让我出塞一事仍然不肯松口。
到底还是我劝动了皇上,只为我们将来,这个苦我一定要吃,别说只走一趟关外,便去一回刀山,我此刻也不缺乏勇气。
临行那晚,皇上彻夜未眠,亲自为我打点行装,却催我早早入梦。我躺在床上,用眼角余光看他为我检视行囊,几乎感动至掉下眼泪。这样一个位尊至极的男子,如果不是对一个女人心爱至极点,怎会为她做这些?
翌日黎明,我乘坐的马车缓缓出了长安城,没有谁会想到,皇上就微服坐在我的马车中,与我殷殷话别。临别的拥抱紧到我透不过气来,似乎要把我的气息留在他的心上。直到石晋信誓旦旦地保证会用生命保护我时,皇上才恋恋不舍地看着我重登马车,终于绝尘而去。
多少个无眠的黑夜,我忘不了皇上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在我看来,简直是世上最美的画卷,我心甜如蜜,知道皇上再不会对另一个女人如此纵容和宠溺。
漫卷黄沙吹不走我心中的眷恋,唯经离别,才能明白我对皇上的感情早不是因被爱而生的感动,我怎能不为这样一个权倾天下,偏生唯独待我情深似海的男人交出芳心?
孤衾枕冷的夜晚,我总回忆着在昭阳殿里缱绻的缠绵,深深感受皇上对我的热爱。一生能得到这种感情,我还有什么可以怨忿上苍呢?
所以,即使群臣阻拦,太后施压,这条情路我也要陪皇上走到底!
“公主,到了!”
绣珠的叫声把我从回忆中拉了回来。果然,车驾已缓缓行进宫门,我轻掀帘子,该在这里换辇再行。我提起裙摆,便待跨下车阶,忽然自旁伸出一双手,把我抱了满怀。
我待要惊呼,却听一个声音:“是朕,昭君!”
我抬头看时,面前的人,青衣小帽,不是当今皇上,更是何人?我惊讶地张开嘴,万想不到以他的九五之尊,却乔装改扮来迎一个妃子。正想见礼,却被皇上紧紧拥住。“哦,昭君,你可终于回来了,等得朕好苦!咱们今生再不必分离,一直到老。”
我仰首向天,碧空如洗,阳光明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