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不忘初心
老潘住院了,作为同窗好友的我火急火燎地去看他。
洁白的被褥把他浮肿的脸映衬得煞白,他宽大的手掌软绵绵的,不再浑厚劲道。
老潘怎么了?
他老婆说,长期胃溃疡,这次出血了,不得不手术,不过手术很成功,休养一段时间能恢复。
喔,胃出了状况。常言讲十人九胃病,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也释怀了。
老潘问我近况如何。我高兴地说,职称进了,职务升了,工资涨了,住房买了,车子开了,所在学校呢,由国家投巨资修葺一新,像花园一样美了,我对现在的生活很满意。
他瞅瞅我,裂开大嘴说,你们城里的学校日新月异,我们农村就……没那么幸运了。我梦想着……赶上你们……超越你们。可,这些年……差距更大……
咳——咳!老潘干咳着,蜡黄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
可我十分羡慕你。想当年,我们班里抱得美人归的不就只有你吗?知足吧,你。我戏谑道。
这一点我……知足……带回一个城里俊俏大学生做老婆——就像“朝阳沟”里的银环下乡。不过……我不满足的是……我们学校有差距。你们学校令我羡慕……我梦想着我们的学校也能像……
咳——咳!老潘剧烈地咳嗽,额头上细密的汗珠在聚大。
看着老潘激动的神情,我不禁忆起二十年前的他了。
1984年,年轻气盛的他不听大家的劝阻,非要践行陶行知的精神——办“平民学校”不可。他认准一个理:山里的孩子都像他那样有潜能,可以成人成才。他毅然决然地别了城市,回到家乡,被委以重任,当上了一所刚成立的中学校长。说是学校,其实就是几间土坯房,七处漏雨八处进风。他两口子和乡亲们一起动手翻新屋顶,整平地面,用碎砖烂瓦在泥泞小道上垫出一条疙里疙瘩的求学路。他是校长,是老师,是工人,是保姆,是门卫,是杂役……凡是学校的活,他两口子全程参与,废寝忘食,夜以继日,勤俭节约,雷厉风行。
两年下来,学校有了围墙,有了桌凳,有了小树,有了厕所,有了大门……已经是一个能升炊烟、可住人的地方了,也是勉强能教学的地方了。
一头扎进学校,一干二十多年,学生由30人变成了500人,各项成绩跃升到全县前列。两颗年轻的心播撒的热血在校园里慢慢沸腾。
我去参观他的学校时,那个洪亮的声音已经沙哑,那个在球场上风驰电掣的前锋已经步履迟缓,那个爱打抱不平的血性壮士已经疲态初现。岁月如刀,削蚀了那位青年俊杰的飒爽英姿……
老潘头上的汗珠被老婆拭去,他喘息着坐了起来,不能坐稳,可还是要坚挺着坐起来,疲沓的眼睛强聚光泽,探寻着说,你看……我们的学校与二十年前比……咋样?
我赞叹地点点头,问,这些都来之不易吧?
谈到办学不易,他高兴劲上来了,挥舞着带有吊针的手,说:那块地是我跑……教育局……县政府……土管局……无数趟……争取到的,那座教学楼是我跑……财政局……县政府无数趟争取来的,后面的操场……也是我跑无数趟……缠来的……老师也是我一个个请……
咳——咳!老潘的额头憋出粒粒汗珠。
我赶忙扶他躺下,让他那颗激越的心能平复一些。我当然知道他不忘初心,依然坚定自己美好的理念和对家乡父老的承诺。看着他急促起伏的胸膛,我不忍再打扰他,恋恋不舍地退出病房。老潘向我挥手,并相约等他病好了邀我再去他学校,帮他描绘学校的蓝图。因为他对学校有更远的愿景,不像我知足常乐。
元旦那天,得知老潘死了。我怎敢相信,小小的胃病能扳倒他?笑话!可,他老婆撕心裂肺的哭声惊醒了我的怀疑。
原来,老潘得了胃癌,晚期。
强壮如牛的他怎么会?
他老婆哭诉,这些年来,哪一个项目不是靠他东一头西一头跑上跑下才争来的?哪一条路不是靠他求爹爹告奶奶磨破鞋底和嘴皮才铺成的?还有,学生的成人成才,家长的意见建议,老师的工资待遇,领导的指示要求,繁杂的上下应酬,都要他去过问,二十多年如一日,寝食不安,能不累趴下?人家当领导,$最起码能混个肚子圆,老潘啊当领导,倒贴了时间、精力、身体,还贴了无数顿酒宴,豁出去地陪着方方面面的人物,“喝”出了一所学校,喝坏了身体,胃一步步溃烂,直到癌变。可他还不服输,准备为学校争取办公楼……唉,我们是无房、无车、无存款的“三无”阶层……他去了,我现在变成“四无”阶层了……
确实如此!老潘的学校是财务透明第一校。
在追悼会上,领导要求教育界同仁学习老潘的忘我精神。可大家面面相觑,觉得无从学起,因为海量的老潘都不胜酒力醉倒在追求理想的征途上,仅半斤八两者又怎能承担起如此艰巨的历史重任呢?再者,谁个愿意变成“三无”阶层呢?
后来,老潘的女人渐渐神志不清,年纪不大的她患上了老年痴呆症。
生活不能自理的她对周围的一切都很漠然。但她每天一定要捧起在土坯房前和老潘的青涩合影,亲上几口,一定要拉着闺女的手到大门口给门旁的树苗浇水,其实它们已长成大树,根本不需要浇水。
确实想反映城乡教育的差距。近些年国家搞了“均衡发展”,城乡教育差距有一定的缩小,但在很多地区实质性的差距依然很大,令人忧虑,偏僻农村许多学校“十室九空”,并未全面的“均衡”。
张老师辛苦。
再见。